郑黎云通报后,在冯皇后宫外静候。
片刻后,凤仪宫中宫女出来,摊手做请,和善笑道:“郑姑娘,皇后娘娘有请。”
郑黎云面颊上异样的潮红尚未褪去,道谢后,跟着宫女进了凤仪宫。
冯皇后坐在正殿椅子上,单臂虚虚搭在椅子扶手上,手里捻着一串小叶紫檀的佛珠,合目小憩,乍看一副慈祥之态。
郑黎云进殿便瞧见了皇后,跪地行礼道:“英勇伯府郑黎云,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冯皇后缓缓睁开眼,抬了下手里佛珠,虚指一旁座椅,道:“免礼,坐吧。”
没能完成皇后交代的任务,郑黎云心虚的紧,抬眼觑了一眼皇后神色,这才唯诺道声“是”,走过去在椅子坐下。
冯皇后低眉把玩着手里的珠子,问道:“本宫交代你们的事,办的如何了?”
郑黎云闻言立时红了眼眶,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眼泪“当啷”一下就滚了下来,抬着帕子边沾泪边哭诉道:“皇后娘娘,我们实在是拿琰郡王妃没有办法,辜负您的厚望。”
冯皇后眉心微蹙,抬眼看向她,眉宇间隐有不快,问道:“那小妮子是有三头六臂不成?发生何事?”
郑黎云哭哭啼啼道:“那日臣女生辰宴,本想着在府里截住琰郡王妃,拉着她聊聊,探其虚实。我等候在琰郡王妃前去更衣的必经之路上,怎知在冷风天里足足等了两个时辰,也没见着琰郡王妃回来。臣女后来细问后才知,她竟是同家中小妹玩了一下午叶子戏。”
冯皇后:“……”
骤听此话入耳,冯皇后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她若是没记错,英勇伯府比郑黎云年纪小的女孩子,如今最大的也不过十岁出头而已,怎么堂堂琰郡王妃,居然和十岁的孩子玩?而且还是玩叶子戏,这种官家女鲜少会碰的东西。
冯皇后蹙眉道:“你没弄错?”
她实在无法想象,一个能弄死柳如丝的女子,竟会干出这等不着调的事来。
郑黎云重重点头:“臣女绝对没有弄错!她当真同家中小妹玩了一下午叶子戏。那日天气极冷,可怜我们三人,在水榭里头冻了足足两个时辰。阴姐姐因此害了头疼病,高烧不止,在榻上躺了三天。阴夫人冻伤了脚,咳嗽不止。便是臣女自己,也在床上躺了三天才下来,期间亦是高热发寒。”
郑黎云当真委屈极了!她这辈子没这么委屈过!越说越伤心,眼泪掉得也愈发厉害。
她接着道:“即便如此,我等亦不敢耽误娘娘交代的任务,身子刚刚好些,我们三人便想着去琰郡王府会会那琰郡王妃。我等借着送叶子牌的名头,前去王府拜访。阴姐姐说,若是能将琰郡王妃灌醉,许是能问出些有用的东西来,我们三个便去松鹤楼买了三坛十里香,一同提着去了王府。”
冯皇后听着没什么大的毛病,这个年岁的孩子,想着灌醉人套话实在寻常,而且对方年纪也小,很容易上道。
但郑黎云这语气,她也知没有成功,眉宇丝毫没有舒展,问道:“后来呢?”
听完这三个字,郑黎云的眼泪更是不要钱般的往下掉:“我们三人本以为,三个人,怎么都能把琰郡王妃灌醉,可谁成想,琰郡王妃酒量竟是深不见底!我等一圈敬下来,她毫无反应。我们只好提出玩行酒令,怎知几圈玩下来,她还是没反应,我们三个已是微醺。结果您猜怎么着,琰郡王妃忽然说酒杯不过瘾,要换酒碗!她竟是换了酒碗……”
想着那天连续灌下去的几碗酒,郑黎云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从今往后,在她这里,十里香再也不是十里香了,是十里臭,呜呜呜。
若不是念在此时是在皇后娘娘面前,郑黎云心间这委屈,足以叫她大声嚎出来,她哭得不能自己:“琰郡王妃连续给我们三个敬酒,几碗灌下来我等已是如堕五里雾中。可她还不满足,偏要拉着我们继续掷骰子。阴姐姐直接栽倒在桌子上,再没能起来,被琰郡王妃抬走。随后琰郡王妃又同阴夫人掷骰子,结果七八把下来,分明是王妃输得多些,可她还是没事,阴夫人酒醉失魂,也倒在了饭桌上。臣女当真是被吓住了,往常家里父兄喝酒,也没有这样喝的啊!一碗碗的酒,跟水一样往下灌,臣女那天回去后,浑浑噩噩躺了一天一夜,直到今晨才能起来,进宫回皇后娘娘的话。”
呜呜呜,琰郡王妃可太恐怖了!她根本就不是人,哪有人能这么喝酒的?
话至此处,郑黎云起身,扶着一旁的案几跪倒下来,哭着求道:“皇后娘娘,我们真的是拿琰郡王妃没有办法!阴姐姐之前风寒最是严重,堪堪好一些便又喝了那么多酒,今晨臣女派人去问,她到现在还起不来床。听阴府的人说,这个年,阴姐姐怕是得在榻上过了。皇后娘娘恕罪,不是我们不尽心,是琰郡王妃实在太不按常理出牌,我们完全招架不住!她贪玩酒量还好,焉知不是往日同琰郡王一起玩多了的缘故。这种吃喝玩乐的行家,我们跟她斗,根本就是脸盆里扎猛子,不知深浅。”
话及至此,郑黎云那一双哭红的泪眼里,大有破釜沉舟之势:“娘娘若是生气,要罚便罚吧,但是臣女这辈子都不想再和琰郡王妃打半个照面!”
这阵子她受了什么罪,只有她自己清楚!高烧那晚全身吸冷,盖了两床被子都冻得直哆嗦。前个晚上从郡王府回去,吐了整整一宿,险些把胆都吐出来,难受极了!
那晚醉意朦胧间,琰郡王妃那张美貌的脸,跟噩梦一样萦绕在她脑海里,分明美貌至极,可那晚她半醉半醒间,琰郡王妃全然变成了六道轮回中打阿修罗道而来的女修罗,貌美又凶残!
郑黎云一番话滔滔不绝的讲下来,冯皇后眉宇间的沟壑愈发的深,她本已年近六十,此时那沟壑宛如刻入皮肤,深不见底。
她白了郑黎云一眼,语气间隐有不耐烦:“行了,别哭了。”
一来就哭个不停,当真聒噪。
郑黎云打了个哭嗝,立时收声,只肩膀还在一下下的抽动。
冯皇后不由长吁了一口气,这琰郡王妃,听起来怎么和老三一个样?见天儿的不着调。
不在宴会上呆着,跑去和十岁小孩玩儿叶子戏,还那么能喝!可不就是纨绔的标配吗?别是老三选的这王妃,就是照自个儿喜欢的性情挑的。
后日便是年三十,老三这两日怕是也要回来了,也没什么机会再叫人去试探琰郡王妃,当真叫人心烦!
冯皇后斜了郑黎云一眼,道:“罢了,你回去吧。此事无需你再插手。”
郑黎云闻言如逢大赦,连忙磕头,又是告罪,又是谢恩的,一阵表忠心后,这才行礼退下。
冯皇后神色难看,对一旁的贴身宫女道:“柔欣,你说这琰郡王妃若当真同郑黎云所言一般,如此不着调,同老三一个样?那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敢要柳如丝的命。”
柔欣方才一直听着,也在想这事,思量片刻后,对冯皇后说出自己的揣测,道:“回娘娘的话,奴婢私心估摸着,无非两个缘故。”
冯皇后看向她:“你说。”
柔欣接着道:“纨绔嘛,做事只顾自己高兴,大多有跋扈一面。借仪妃手送去的妾室,这王妃若是不喜,想要了她的命,也是情理之中。还有个可能,便是那柳如丝,当真如琰郡王妃所言,时运不济,被流氓追赶,发生意外。”
冯皇后闻言,不由倒吸一口气,眼睛快速眨了几下,随后叹道:“也是。本宫这是在宫里待久了,但凡遇上这种事,下意识便觉是有人残害,可世上意外本就多,若柳如丝当真是意外而亡,那还真是错怪了她。”
柔欣点点头,随后道:“话虽如此,但娘娘也不能大意。琰郡王同王妃前些日子献给陛下的册子,那可当真是深得君心。不知是歪打正着还是谋算深远。”
冯皇后点点头道:“还是你最懂本宫!若这对夫妻,当真是这般不着调,那不足为惧。就怕韬光养晦,做出这么一副样子来迷咱们的眼。”
冯皇后想了片刻,叹道:“既然柳如丝不中用,郑家和阴家的姑娘也不中用,那本宫便自己来吧。正好后日便是大年三十,皇家出宫金明池设宴,与民同乐,是个机会。”
陛下年纪大了,如今正是诸王蠢蠢欲动,旦儿保住太子之位的关键时期,不彻底探出这二人的底,她这心始终放不下。
而谢尧臣,那晚自是收到了栀香的信。当他看完后朗笑不断,随后将信递给辰安道:“你瞧瞧,居然还有人不长眼找宋寻月喝酒!”
连他,一个酒量不浅的大男人,都在宋寻月身上栽过,这三个女的能落着什么好?想什么法子不好想喝酒?
辰安接过,看完亦笑道:“这可真是自寻死路,这么一来,在王爷回去前,他们怕是没功夫再找王妃晦气了吧?”
谢尧臣嗯了一声,复又将信要回来,继续往下看,毕竟他最关心的事不是这桩。
可看到最后一句,都没看到自己想看的。
直到见到栀香那句“上书王妃近日忙碌,不曾问及王爷”后,谢尧臣本挂满笑意的脸,一下垮了下去,两下将信团成团扔进了炭火中。
他出门这么久,她居然半句都不曾问及?
辰安觉察到谢尧臣情绪,问道:“王爷,怎么了?”
谢尧臣骂道:“宋寻月还真是没良心。”
问王妃是否有问及王爷的回信,是辰安亲自代写发出去的,他自然知道王爷关心什么。但此时看他们王爷这模样,是想要的答案没得到?
念及此,辰安道:“王爷,您别怪王妃,毕竟您二位自成亲以来,半点没有夫妻的样子。更像是同臣一般的上下级?”
谢尧臣:“……”
他眸中神色甚厉,盯着辰安看了片刻,随后道:“但本王给她的,也远比给你们的多啊!毕竟她是王妃!”
说罢,谢尧臣收回目光,他也知自己没理。毕竟从宋寻月嫁过来,一直是他叫她别痴心妄想。
谢尧臣沉默片刻,起身就往卧室走,没好气的丢给辰安一句:“睡觉了。”
辰安目送谢尧臣进了卧室,思量片刻,便知他们王爷此刻想要什么。
于是辰安提笔回信,字里行间,暗示栀香提醒王妃,问问他们王爷,否则余下几日,他们这些跟着人,怕是没好日子过。
而宋寻月,那日抬走三姐妹后,许是微醺的缘故,心情比往日更好。在院里慢悠悠的逛了几圈,将一身酒意散去,方才回嘉禾院。
第二日,宋寻月在自己新买的宅子里呆了一日,她私心想着,过年许是事多,好些日子来不了,便趁这一日的功夫,将能交代的全交代了。
回嘉禾院时,夜色初临。
昨夜下了场雪,天地一片皆白,月初上,王府中散落院中的灯龛,也已点燃,暖黄的光,小片小片的落在雪地上,院中枯枝落雪,月挂疏影,景色甚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