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寻月尚有些怔愣,他却已抓着她的手,将铜板掷了出去,店家跟着也掷,扣上碗盖后,谢尧臣冲对那店家朗声道:“我猜正六。”
他目光凝在那碗上,静等答案揭晓。
在场所有人,都紧张着看着店家手下的碗,注意力全然在桌上。唯独宋寻月,心思却飘离了关扑桌,她神色间微有些怔愣,转头抬眼看向谢尧臣。
金明池灯火通明,再兼那陆续升空的烟火,各色的光在他面上不断的绽放、消逝……他骨相凌厉,却又生得极好看,高挺的鼻骨,清晰的下颌,时而感觉凶厉,拒人于千里之外,可如此时般笑起来时,又如这金明池的除夕夜一般多彩绚烂。
虽然昨晚在锦鲤池滑冰的时候,他就抱了她,但那时她喝多了酒,再加上惊讶于他的忽然回来,远不如此时这般叫她……有些紧张。
握她手她能理解,毕竟今日进宫时,他就是牵着她手进去的,或许是因为之前自己那本册子,得了陛下喜欢的缘故。可现在,握手便是,他为何还要多此一举从身后搂着她的腰呢?
她当真有些弄不懂这个人,之前分明总叫她别多想,可昨晚开始,他却又时不时这般对她。宋寻月不解,这纨绔的心思怎这般变幻莫测?所以他到底在想什么?
谢尧臣余光觉察到宋寻月在仰头看他,他的心莫名有些一紧一紧的往回收,分明已经将她抱在了怀里,可为何他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只好佯装出一副认真玩关扑的样子,嬉笑怒骂,同店家商讨赌注。
这次的赌注是一对纯金镂空雕花嵌红宝石耳坠,直到店家高喝一声“开!”,宋寻月这才从谢尧臣身上移开目光,注意力重新回到关扑桌上。
她紧紧盯着那个碗,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店家揭开了碗盖,□□七正,谢尧臣猜正六接近,谢尧臣胜!
桌边响起一片雷鸣般的掌声,看客们连连朗声道:“好!”
宋寻月大喜,转头对谢尧臣道:“还真的赢了?”
“哈哈!”谢尧臣朗声笑,握着宋寻月手举到自己眼前看了看,随后低头俯首,冲她挑眉道:“我夫人这运气当真好!”
我夫人?宋寻月又被他这亲密的叫法儿,弄得有些不知如何应对,她只好强撑着笑脸,佯装不知,笑着道:“哈哈,是啊,我运气好像真的很好。”
说着,宋寻月看向关扑桌,整颗心七上八下,暗自祈祷:快转头快转头,别再看她别再看她!她这笑脸要装不住了。
“那我们再来几把!”谢尧臣兴致高涨,握着她的手当自己的手,在桌上瞎指:“赶紧将铜钱收了,再来!”
店家做出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叹息道:“这二位贵人,你们运气也太好了些。”
说着,店家继续拿赌注,分铜钱。
接下来的每一把,谢尧臣都握着她的手掷铜钱,全程贴在她身后。
起先,宋寻月注意力还总是被谢尧臣拉走,但随着赢得次数越来越多,自己眼前的首饰也越来越多,宋寻月彻底忘了和谢尧臣这般亲密贴着的紧张,再次全身心的投入在了关扑桌上!
而且随着时间越来越长,她竟是习惯了……甚至玩儿到后来,每逢又输的时候,谢尧臣还会低头,将脑袋藏进她的颈弯里,温热的气息全落在她耳后,酥.痒一片,但她竟也全然没觉出有什么问题,还会伸手拍拍他的鬓发,安慰他两句。
两个人玩儿了好久,全程有输有赢,但总体还是赚得更多,直到那店家贵重些的首饰全部被二人赢完,在店家悲惨的叹息声中,二人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两个人一起偷跑下楼,没带身边的婢女小厮,毕竟今夜的金明池有皇帝在,明里暗里的护卫到处都是,根本不用担心任何安全问题。
夫妻二人手里各自抱着一大堆赢来的彩头,欢欢喜喜的一起往回走,金明池廊桥上,红漆的木地板被踩的咯吱作响。
宋寻月手里的盒子都堆到了下巴:“哈哈哈,好开心!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京里有这么好玩儿的东西?哈哈哈哈……你方才瞧见没有,咱旁边那些观战的人,看咱俩赢跟自己赢一样开心。”
谢尧臣也抱着一堆东西,全部都是给宋寻月赢回来的首饰。他看着身边的宋寻月,委实想继续牵着她的手一起走,可奈何东西太多,根本没法儿牵。
他忽然就有些想不明白,首饰全是他的首饰,本来都在王府库里放着,人也是他的人,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
可他想给自己王妃送些自己库里的首饰,为什么还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这些东西从王府挪到金明池,又从金明池到他俩手里,眼下还得搬着往回走,连手都没得牵。
所以这到底是为什么?
谢尧臣思来想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宋瑶月做的孽!
要不是因为她,他怎么会在成亲后对宋寻月有偏见?又怎么会说出那么多死绝的话?眼下又何须连给自己王妃送首饰都如此迂回?
对!就是因为她!
上辈子害他英年早逝,这辈子又害他情路坎坷,当真是个十足十的扫把星!
谢尧臣暗自编排了宋瑶月几句,接着宋寻月的话说道:“咱俩手气多好?大家伙肯定羡慕啊!”
宋寻月赶忙纠正道:“那是我手气好,你瞧你,你自己投那几回,一共输了两千两。要我说,王爷,就您这手气,以后关扑叶子戏一类的玩法,最好一样不要沾。”
“哼……”谢尧臣不屑一笑,当真想伸手掐她脸,不服气道:“瞧不起谁呢?等过完年闲下来,王府里,咱俩一战!”
到时候他可不像今晚这般放水,真枪实战,一较高下!
“成!”宋寻月不甘示弱的下巴一挑:“战就战!”
谢尧臣冲她抿唇一笑,一副“到时候你可别哭”的模样。宋寻月正欲说要不今晚回去就来,怎知谢尧臣却岔开话题道:“对了,今年过年,你娘家给你请帖了没有?”
宋寻月摇摇头:“还没呢,但约莫过两日会送来。”
谢尧臣点点头,道:“嗯,到时候跟我说一声,我陪你一起回去。”
宋瑶月不是也重生了吗?她把他害得这么惨,他这般睚眦必报的人,会叫她好过?
谢尧臣不禁又看了看宋寻月,动人的面容,光滑入衣的颈线……再往下,衣服挡住了,可他喉结还是微动。
愈是喜欢想要,心里对宋瑶月的火就越大,走着瞧,这回不把宋瑶月气个半死他就不姓谢!
做下决定,谢尧臣便不再想有关宋家的事,专心同宋寻月说话,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往高台上走去。
而此时此刻,高台之上,皇帝独自一人站在阁楼外的墙边,看着楼下这一片灯火辉煌的天地。
他面上再无喜色,一个人沉闷的眺望远方,这是他的天下啊,他费劲心血,每日勤政治理的天下。
累了一整年,本以为今晚能高高兴兴的过,结果依然遇上不顺心的事。
作为皇帝,每日有无数的国事需要他处理,水患、蝗灾、干旱、贼寇、贪吏、土地侵占、赋税不齐、边境隐患、朝廷各方势力、后宫的明争暗斗……
他当真劳心劳力,好不容易到了过年,官员休沐,举国同庆,可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事情出现,叫他心烦意乱,从来得不到半点顺心愉悦。
当年父皇在世时,他还是个王爷,那时所有的兄弟手足,都削尖脑袋的想要得到这个位置,而他最终得偿夙愿,坐上了皇位。
再过半个时辰,便是初一,宝裕十一年,他做了整整十年的皇帝,可时至今日,回想这十年来过得日子,他心间当真有些怀疑,如此劳心劳力,值得吗?
方才从皇后处出来后,他心情便好不起来,身边陪着的那些皇亲国戚,瞧出他神色不好,各个也都不敢说话,气氛一下从和乐融融变的死气沉沉。就连几个小孙子孙女,也都是一副大气不敢出的样子,这皇城里的人,当真没几个鲜活有趣的。
他委实瞧着心烦,便叫他们离席,自由去金明池逛去,他自己来这城楼上吹吹风,身边只跟着一个从小陪到大的太监福禄。
皇帝眺望着楼下的一切,灯火通明的京城,夜空中时不时升起的祈福孔明灯,还有一场场绚烂的烟火,每年都看,可每年他都这么孤独。
“哎……”皇帝兀自一声轻叹,当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可就在这时,皇帝忽听一段隐约的欢笑声入耳,少年少女的声音活力蓬勃,充满朝气,在这热闹却又让他深觉孤寂的夜里,竟是显得那般出彩。
皇帝不由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正是东侧阁楼外的回廊,听起来越来越近,正往这边来。
声音越来越清晰,但听那少年道:“我说有就有!九层的药发木偶!真的有!”
又听那少女道:“虽然你是王爷,可你也不能撒谎呀?我是不比王爷有见识,可九层的药发木偶,从来没听说过。”
“哼,你没听过的多了去了!宋寻月,要是真有九层的药发木偶怎么办?”那可是万礼县刚研究出来的新货。
“呵呵,要是真有!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亲自伺候你用膳!”
“你说的!反悔是猪!”
“我说的!反悔是猪。”
二人的谈话,全程落在皇帝耳中,不知为何,这平凡的快乐,竟是让皇帝觉得陌生又温暖,他的神情甚至有些恍惚。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下一瞬,便见他那废物儿子和王妃出现在转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