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教徒一双鹰眸中,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微微颔首,却不说话。
陈谷一声怒喝,却也令麾下兵募一阵战栗,原本要砍向祆教教众的陌刀、便都停顿下来,纷纷望向这边。想要知道那令他们无可奈何、又令陈队正暴跳如雷的教徒,究竟是何方神圣。
陈谷一面指着杨朝夕、一面咬牙切齿道:“就是你这妖人!那日在颍川别业、与妖女一道掳走元公子,后来竟还胆大包天,跑去长安威胁元相!今日还敢来这里,遮遮掩掩、装神弄鬼。正好捉了你回去,向元相请功!”
方七斗听得心头发懵:这教徒竟如此厉害!绑走了元载第三子元季能不说,还敢去帝京当面要挟,岂止是胆大妄为、简直浑身是胆啊!我“洛中七侠”自来最敬重这等不惧朝中奸佞、敢于虎口拔须的英雄。只可惜入了行伍、便是以身许国,有用之身还要留着抵御外侮。不然,定要亲身效法,为圣人清君侧、杀奸臣……
这时,杨朝夕才压低嗓子、哂笑一声道:“捉小爷回去?是凭你这掉了脑袋的陌刀、还是照猫画虎的‘神通嗣业刀’法?”
陈谷登时语塞,一张脸憋得通红。半晌才恨恨道:“我不敌你,是我本事不济。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莫以为练了几手不俗的拳脚,便敢将天下豪杰看轻了。众兵募,后撤!仇上师!还不现身?!代我诛杀此妖人!”
陌刀兵们闻言,果然纷纷后撤。已如惊弓之鸟的祆教教众,这才心神稍定。纷纷忍着悲伤和惊惧,将方才被陌刀兵劈死砍伤的教徒、拖回到人群里,开始为伤者处理创口。
而数丈外的官道口,却忽地多出二三十个僧人。这些僧人,个个僧袍破烂、缀满补子,又被各种污垢填满,似是许久不曾清洗,皆是一副邋遢颓丧的形状。
众人见了,无不涌起一个念头:或许长年游方在外的野僧,便是如此吧!
为首的一个野僧,头上光洁清凉,颌下、唇上与两腮,却是乱糟糟的胡须。浓眉森然倒竖,眼中凶光乍现,哪里有半分慈悲为怀的模样?
“阿弥陀佛!”这野僧双手合十、略略向陈谷行了僧礼,接着又道,“陈施主放心!贫僧不眠与昭觉寺僧众、皆向释尊发下宏愿,誓与粟特胡人不共戴天!生年若不诛尽妖人,死后便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轮回!”
不眠和尚,便是王缙要陈谷去寻的农人仇不眠,原本是昭觉寺中受了戒的比丘。蓟州之乱中,安史贼兵十万为同官军决战,便在孟津昭觉岭下,将昭觉寺僧众屠戮殆尽、并占寺为营。后兵败退走、便放火焚寺,将个百年古刹、烧成了一片瓦砾。
不眠和尚等十余个比丘,本是昭觉寺中的火头、菜头、净头。贼兵在昭觉寺扎营后,因须人侍候餐食、洒扫寝舍,才留下他们性命。但其间所受殴打、凌虐,却是惨不可言。不眠和尚双手便有三根手指,是被贼兵用刀齐根削去。
但其余师兄弟,更有被剜去一眼、切下鼻子、割去双耳者……最后贼兵败逃、无暇他顾,他们才趁乱逃脱,却皆已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相。后来兵祸平息,幸存僧众又回到昭觉寺残垣附近,靠种十几亩僧田度日、苟活至今。
这段典故,洛阳城中却少有人知晓,王缙却因参与平叛、阴错阳差知道了此事。王缙都统河南道时,便一直对这些幸存僧人多有周济,使他们免受病饿之苦。年深日久,恩威益深,更资以银钱兵器等物,暗嘱他们招募释门武僧,培植出自己手中的第一支私兵,定名“虎贲卫”。至于后来,他叫洪治业招徕收拢一些江湖游侠、组建的“虎贲卫”,只是挂名的打手罢了。
不眠和尚与陈谷见完礼,便转向杨朝夕、凶相毕露:“妖人,我佛慈悲!若尔肯束手伏诛,来世为人、或可恕清罪孽。可若冥顽不灵、不肯改过自新,贫僧便以无上佛法,助尔往升极乐!”
杨朝夕嗤笑道:“好啰嗦的野和尚!既然左右是个死,便请和尚出招吧!小爷一并接下。”
不眠和尚方才那句,不过是例行客套之语。既然发愿要杀尽妖人,又岂会心慈手软、临阵收手?见眼前这妖人竟还口出妄语,顿时扬起肉掌、欺身而上!
杨朝夕见这野和尚下盘沉稳、挥掌带声,竟是一身横练的刚猛拳法!立时归剑入鞘,打起十二分精神、摆出一个攻防兼备的拳架来,用的却是愈发熟稔的“百兽拳”。
“嘭、嘭!”两声,不眠和尚一对肉掌顷刻已至,拍中杨朝夕小臂。直拍得他连退三步、小臂上一阵酸麻,心中微震:这是什么拳法!与那半山结庐的慧朗和尚相比,只怕还要略胜一筹!
再仔细瞧去,果见这不眠和尚浑身筋肉膨起,隔着破烂僧袍、亦给人棱角分明之感。而那一对蒲葵扇似的巨掌,被大小疤痕和黄褐色老茧包裹,加上缺失的手指,显得尤其怵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