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下的官员们原本一个个苦大仇深,听得他这话,喜上眉梢,却还是按捺住喜色,规规矩矩作揖后才陆续离去。
只有郑文常一直紧皱着个眉头。
满屋子的人都走光了,独留他还杵在原地。
贺敬元从书案后起身,见他还站在那里,不免问:“怎不归家?”
郑文常忧心道:“大人,魏宣既点指明要咱们蓟州府三日内凑齐十万石米粮,三日后若拿不出,可如何是好?”
贺敬元道:“我不是让你去查那姓赵的商贾了么?”
郑文常没说话,那商贾一早就在买粮,就算查到了,粮食若卖去了别处,也是远水接不了近渴。
贺敬元忽而顿住脚步,看向自己跟前的年轻人,目光温和而有力:“你想让我跟魏宣一样,让底下的人去百姓手中抢粮食?”
郑文常忙道不敢,只是面上仍有些犹豫:“那……魏家那边您如何交代?”
贺敬元道:“总有法子,但这法子不是拿刀逼在百姓脖子上。文常,朝臣仕子骂我们是什么党不重要,重要的是,咱们自己心里清楚,这官是为大胤百姓当的。”
郑文常羞愧颔首:“下官受教了。”
贺敬元并不再多言。
屋外下着鹅毛般的大雪,他走出书房,想的却是他在得知崇州战事失利后送去京城的东西,魏严当已看到了。
京城的调令在魏宣发难前送来,那么魏宣便不足为惧。
魏宣如今急着征粮,大抵也是怕被魏严责罚,这才急功近利想做出点成就来。
西北无人,魏严能用的仅剩一个他,他冒险用那法子换那两姐妹一条生路,约莫是能成的。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听到远处街巷传来的鞭炮炸响声,贺敬元眼底露出些许复杂和怅然的情绪来:“逢年过节,总得给那边的人烧些供奉才是。有位故人,再无人会记得给他烧钱纸了,我无颜见他,文常,你随我去城外走一趟,替我给故人烧些钱纸。”
郑文常应是。
一辆马车驶出蓟州主城,在一处山坡停下。
山风呼号,贺敬元亲自点了香,向着北方拜了三拜后,插入土里,随后回避,只让郑文常把冥币都烧在了那里。
风卷起火舌,那一摞没来得及烧尽的冥纸也被吹得到处都是,白茫茫的落雪里混杂着白色的冥纸,无端显出几分凄清惨淡来。
郑文常烧完供奉走下矮坡时,见贺敬元背对着矮坡,神色有些凄然。
回程时,他忍不住道:“大人素来宽厚,为何说无颜见故人?”
贺敬元闭目坐在马车上,似在小憩,闻言只答:“时局之下,终有不得已而为之之事。”
-
临安镇。
被踩化的雪地上覆着被水泡烂的冥纸。
风刮得大时,还有不少冥纸被吹飞起来。
化了雪的路不好走,一片泥泞,樊长玉抱着长宁走在田埂上,谢征面无表情拎着她装了满满一筐香蜡纸烛的竹篮跟在后边。
镇上的传统,除夕这天得去故去的亲人坟前上香燃烛烧纸钱。
樊长玉爹娘就葬在镇外一处风水极好的山上。
因为是新坟,坟前几乎没有杂草,到了地方樊长玉就把长宁放了下来。
爹娘故去已近两月,长宁看到那两个坟包,葡萄眼里还是瞬间就转起了泪花花:“爹爹,娘亲……”
樊长玉摸摸胞妹的头,哄道:“别哭,大过年的,得高兴些,爹娘看到我们了,在天上才放心。”
小长宁努力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
樊长玉点上香和烛后,让长宁在坟前叩头,自己则把竹篮里的冥纸拿出来烧在了一个专门装纸灰的铁盆里。
长宁磕完头后,也蹲过去跟樊长玉一起烧纸钱,见谢征站在一旁,把自己手上的冥纸分了好大一挪给谢征:“姐夫烧纸!”
谢征稍作犹豫,也拿起冥纸烧了起来,纸灰味儿有些呛人,升起的烟熏得长宁睁不开眼,只能先躲一边去了。
火盆旁便只剩樊长玉和谢征。
谢征注意到她把篮子里的冥币分成了四份,问了句:“还有两份是给谁的?”
樊长玉说:“我外祖父和外祖母,从前都是我爹娘给他们烧供奉,现在爹娘也去了,索性就一起烧给他们了。”
谢征不动声色拧了拧眉,她母亲连自己原本姓氏都不知道,还能知晓自己爹娘的生辰八字?
他愈发觉着她母亲的牌位上,是特意掩去了姓氏的。
至于为何她爹没掩去姓氏,要么樊姓并非她爹原本的姓氏,要么……她爹从前用的就是另一个姓氏。
心中虽有了怀疑,但他丝毫没有想问她祖父姓氏的意思。
他已经能猜到结果,问了,她也是三不知。
樊长玉见他沉默,以为他是想起他过世的爹娘了,大方道:“家中还有多的冥纸,回头你给你爹娘也烧些吧。”
谢征修长的指尖捻着一张被火舌卷燃的冥币,眉眼在火光和烟尘里显出几分淡漠:“烧这些东西,当真有用么?”
这问题樊长玉还真答不上来,她想了想说:“也许有用吧,老人们都说,人在那边,少不得花钱打点鬼差,不然会受苦的。就算没用,那也是个念想。”
逢年过节有人烧纸钱,说明这世间还有人记得那死去的人。
谢征没再出言,只时不时再给或盆子里扔一挪冥纸,眼睫半垂着,叫人分辨不出他目光中的意味。
他把冥纸扔的太多,没烧完堆叠在一起起了浓烟,樊长玉被熏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闭着眼把脸扭做一边道:“你一次别放太多。”
她伸手去摸竹篮里的冥纸,没摸到冥纸,反而摸到一只微凉的大手。
樊长玉触电一般赶紧松开,睁开一双被熏出泪花花的杏眼,又是尴尬又是狼狈:“抱歉。”
手背依然还残留着那温热的触感,谢征轻抿了一下唇,本欲说“没事”,抬眸瞧见她眼角噙泪,眼尾发红的狼狈模样,微微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