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当年驻守西北,就是定居在徽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徽州谢家才是老宅。
京城的谢宅,是他爹成亲时才置办的,那宅子里的一草一木,也都是根据那个女人的喜好布置的。
留守在徽州谢宅的家将见谢征半夜回府,很是惊诧。
说是家将,其实也是家仆,都是当年跟着他爹征战断了胳膊或折了腿,这辈子也没法再上战场的人。
谢家会养这些人一辈子。
谢征没惊扰太多人,直接去了祠堂,对着上方那些牌位,跪了一整夜。
直到第二日破晓,祠堂的门才再次被人从外边打开。
一名瘸腿断臂,但面貌十分孔武的中年男子一瘸一拐进了祠堂,望着挺直背脊如一株苍柏跪在蒲团上的人,平和道:“听说侯爷昨天夜里回来的,怎也不差人知会一声?”
谢征说:“忠伯,我是回来请罚的。”
那瘸腿断臂的中年男子眼底划过几许异色,随即又平复了下去,问:“请多少罚?”
谢氏有族规祖训,凡谢氏男儿犯了大过,都要来宗祠请罚。
这十七年里,谢征唯一请过的一次罚,便是他夺回锦州时,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如当年北厥人屠大胤百姓那般,也下令屠了锦州城内的所有北厥人。
谢氏自古出仁将,屠城之事后,世人只记得他杀将之名,再不记得谢氏仁将之风。
掌兵之人,却收不住自己的戾气,此乃大忌。
谢征那唯一一次请罚,便请了谢氏祖训里最重的家罚,一百零八鞭。
今日,他跪在谢氏先祖灵位前,亦答:“一百零八鞭。”
这个数字让中年男人眼底异色重新浮了起来,问:“侯爷犯了何事?”
谢征望着祠堂最中间,谢临山的牌位,说:“忠伯日后会知晓的。”
谢忠曾也是出入沙场的人,对血腥味本就敏感,谢征后背因伤口裂开,衣袍被鲜血濡湿的印记也格外明显。
他迟疑道:“侯爷身上似乎有不轻的伤。”
谢征只答:“无妨。”
谢忠便取了挂在一旁墙壁上的蟒皮鞭,静默看了谢征两息后,才道:“开始了?”
谢征沉寂“嗯”了一声。
“明明我祖,胤史流芳,训子及孙,悉本义方。”1
伴着浑厚的祖训念出,是重重一鞭子甩到了谢征后背。
谢征身形一颤,后背绷得似一块钢铁,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也紧握成了拳,才没有向前跌去。
但后背的衣物直接被那一鞭打破一道口子,皮肉上浮起一道红肿得几乎快充血破皮的鞭痕。
谢家的规矩,行罚时,诵念祖训下鞭,以便让受罚人知道为什么受罚,也把祖训记进骨子里。
“仰绎斯旨,更加推祥,曰诸裔孙,听我训章。”1
“啪!”
又是重重一鞭子甩出,鞭痕和后背那道崩裂过不知多少次的伤口.交叠,血肉飞溅,谢征痛得双唇发白,冷汗如珠从鬓角滚落,握拳的手青筋凸起,但他依旧没坑一声。
谢氏祖训伴着鞭子一道一道地落下,谢征整个后背鞭痕交错,已被血泅得不能看了,眼皮上都挂着汗珠,却依旧睁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祠堂上方谢临山的牌位。
打到第九十八鞭的时候,从后背涌出的血已浸透了他的衣袍,连地砖上都汇聚了一小滩。
他跪不住了,整个人都朝前栽倒,眼前暗影重重,几乎已看不清祠堂上的牌位。
谢忠胳膊已经酸痛,手上的蟒皮鞭上全是血。
他是谢氏这一代的掌刑人,不管心中有多不忍,在行罚时,都不能从轻。
只这一次,他说:“侯爷,就到这里吧。”
谢征倒伏在地,塞在怀里的那个木偶掉落了出来,他掌心因为忍痛已被抓得鲜血淋漓,捡回木偶时,巴掌大的木偶上也沾到了血,他缓缓动了动眼皮,问:“还差多少鞭?”
谢忠答:“十鞭。”
谢征便一只手撑着地,一手抓着那木偶,慢慢跪了起来,将血痕遍布的后背重新挺直,说:“继续。”
谢忠眼底闪过几许不忍,却还是高声念着祖训,用力挥鞭打了下去。
血沫子溅在身下的地砖上,妖娆得像是迸开了一朵朵血花。
十鞭,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打完时,谢征整个人都血淋淋的,指尖都因抓得太过用力,几乎嵌入了那木偶里,他低垂着头,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
谢忠怕他伤势太重出什么意外,忙走出祠堂唤人去请大夫。
谢征跪在地上喘.息,后背已痛到几乎丧失知觉。
好一阵,他缓过劲儿来了,才强撑着睁开恍若千斤重的眼皮,望着谢临山的牌位,磕了一个头,哑声道:“孩儿不孝。”
他心上长了一个人,他把整颗心都剜出来了,却还是舍不得,放不下。
一开始用不断的征战和杀戮还能暂且麻痹神经,但后来伤口一次次崩裂的痛也压不下想见她的念头。
明明痛得浑身都痉.挛,可就是清醒不了。
或者,他本就是清醒的。
他就是想见她。
想得浑身的骨头都疼。
受完这一百零八鞭的刑罚,他可以去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