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枝垂眸没说话,她从榻上起来,回到暂住的屋子梳妆打扮。
虽然昨日哭得狼狈,可是清醒后她又藏起了所有的情绪,没有拒绝裴砚留在公主府,但也没有同他过分亲密,就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裴砚养伤的日子,就在林惊枝的公主府暂住下来。
他住她的寝殿,天气好时会带初一去山林里骑马,也会带他在有些寒凉的溪水里摸鱼。
亲手给他扎风筝,教他写大字,还会用菖蒲草编可爱的小动物。
除了这些宠爱外,他对初一的教养比白玉京和沈云志都来得严格,因为这个孩子可能是他唯一的孩子,就算不会回到燕北,他也希望初一足够优秀。
林惊枝若是心情好,会带着丫鬟婆子随他们一同外出,若精神不佳,就一个人懒洋洋在公主府休息。
若初一去宫里上课,林惊枝就待在屋子里,极少露脸,初一在时,一家三口也会一起用膳。
一个月时间门,眨眼就过去。
秋高气爽,林惊枝看着在公主府花园内带着初一放风筝的裴砚。
她压下眼里的情绪,朝父子俩招手。
“阿娘也要玩是吗?”初一骑在裴砚的脖子上,小手高高举着。
“裴砚。”
“你该回燕北了。”
“一个月,你的伤也差不多好了。”林惊枝看着裴砚,声音低低,温柔的语调像锋利无比的刀,撕开了所有风花雪月的伪装。
裴砚手里拿着的风筝线轴骤然落在地上。
风筝没了控制越飞越高,狂风一卷风筝尾线断裂,本已经快消失在半空中不见的风筝,又被风带着,像折断羽翼的燕雀,颓然掉在公主府的花园里。
“枝枝。”裴砚侧脸僵冷得厉害,他伸手小心把坐在他脖子上的初一抱到怀里。
其实在半个月前,宫中就已经传信让他回去,国不可一日无君,他的父亲像前世一样,已经到了油灯枯竭的时日。
裴砚抿着唇,凌厉晦暗眸光闪了闪,他没有犹豫。
“等我处理完事情,再回来。”
林惊枝望向他,微仰着头:“山高路远,你的身体并未康复。”
“你若想初一,你就给他写信吧。”
“初一认的字虽然不多,但我若得空,我会教他回信。”
“枝枝。”裴砚愣愣看着林惊枝。
他把怀里抱着的初一放到地上,有力臂膀搂过她纤细的腰,声音含着哽咽和激动,他想吻她,却不敢放肆,只能克制用鼻尖碰了碰她。
“谢谢你对我的心软。”
她和他呼吸交缠,鼻腔里全都是他身上特有的冷松香,过往那些亲密犹如决堤,朝她汹涌而来。
“等我。”裴砚只留下两字,慈爱摸了摸初一的脑袋,没有犹豫离开。
秋末寒凉,苍鹰翱翔于天际。
初一有些回不过神,他眼里蓄着一汪热泪,想哭又忍着不愿哭出来:“阿娘。”
“爹爹怎么就走了?”
“爹爹还说,等冬日要带初一去山里猎红狐的皮子,给阿娘做披风。”
林惊枝俯身,有些吃力地把他抱起来。
初一养得好,虽然生下来时小小的,但现在已经长得比同龄小奶娃娃高上一些,身子骨也重,裴砚在公主府养伤的一个多月,初一日日缠着裴砚,她已经很少抱他。
“你爹爹是燕北的储君。”
“日后是要成为你皇舅爷爷那样的无所不能的明君,自然不能日日陪着初一,等初一长大会骑马了,初一若是想爹爹,就自己带着护卫去燕北寻爹爹好不好?”
林惊枝伸手,温柔擦去初一脸上的泪水。
初一闻言,哭得更伤心了。
他双手紧紧地搂着林惊枝的脖子,抽抽搭搭低声哭泣:“呜呜呜,初一不要去燕北,初一要阿娘。”
“初一要阿娘和爹爹一起。”
林惊枝有些哭笑不得,看着怀里的儿子心软成了一片,她温和道:“那初一要好好学写字,等爹爹回到燕北,初一给爹爹写信好不好?”
初一哭声一顿,懵懵懂懂看着林惊枝:“是像皇舅爷爷那样的,用火漆封起来的密信吗?”
“嗯。”林惊枝点头。
初一这才不哭,用肉乎乎的掌心擦了擦眼睛,又有些不好意思亲了亲林惊枝的脸颊。
他格外乖巧道:“阿娘对不起。”
“初一不是故意的,初一就是心里难受忍不住。”
“云志舅舅说过,爹爹也说过,男孩子不能哭,初一长大了是要保护阿娘。”
林惊枝伸手点了点初一的鼻尖,吩咐丫鬟打来热水给他净脸,抱着他回屋中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再用一块桂花糕,和一块糖酥哄好初一。
小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日子也一天天滑过,就在林惊枝以为初一已经把裴砚忘记掉的时候。
某日午膳后,初一轻轻拉了一下林惊枝的袖摆:“阿娘。”
“都快一个月了,爹爹怎么还没有给初一写信?”
林惊枝伸手摸了摸初一的脑袋,声音低低地:“你爹爹他的父皇离开他了。”
“虽然他们关系并不亲密,但你爹爹心里肯定是难受的,等过些时日你爹爹把朝中的事情处理完,得了空闲自然会给初一写信。”
初一有些懵懂点头,他还不懂大人口中的“离开”,很可能就是一辈子再无归期。
心底依旧期待着裴砚给他的回信。
萧氏皇朝的第二任帝王,萧御章长眠于元贞三十七年、年末。
他死在了太子回汴京的第五日清晨,抱着遗憾和某些无法言说的愧疚,
在萧御章薨天的前几日,裴砚风尘仆仆回到汴京皇宫,他沉默接过宫人递上前的帕子,净手后才走到萧御章病榻前。
“父皇。”裴砚看着他,声音低沉疏离。
萧御章抬起浑浊眼眸,静静看了裴砚许久:“砚儿,你愿意回来了。”
不过短短几年时间门,萧御章像换了一个人,他身体消瘦厉害,头发全都白了,五十不到的帝王眼中透着沉沉暮气。
裴砚颔首:“是,儿臣回来。”
“是送父皇最后一程。”
裴砚漆沉探究不出丝毫情绪的目光,落在萧御章身上。
他见萧御章咳得厉害,也不用内侍帮忙,伸手把他扶起,轻轻拍着他的背脊,又端了热茶和汤药亲自喂他服下。
作为一个儿子该做的事,他都一丝不苟地做了。
但除了这些,他同萧御章之间门没有一丝身为父子该有的亲密。
萧御章喝了汤药后,终于缓过气来,他冷冷盯着裴砚:“砚儿,你是不是不愿原谅我?”
裴砚看着男人有些涣散的眼神,他摇了摇头:“这二十多年,儿臣感激不尽的是父皇对儿臣的精心教养。”
“儿臣并不怨恨父皇。”
“若说怨恨,儿臣该怨恨的是儿臣自己。”
萧御章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看向裴砚:“为什么?”
裴砚抿着唇,动作轻柔给萧御章盖好衾被:“没有为什么。”
“有些事站在父皇的角度,为了天下百姓和萧氏的千秋万代,不得不做。但站在儿子的角度,却只有悔不当初。”
“就像当年父皇对母后做的那些,父皇夜深人静时,不会感到寝食难安吗?”
萧御章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从裴砚眼中的苍凉,仿佛看到了也曾悔恨过的自己。
裴砚见萧御章又昏睡过去,他拿了巾帕给他擦净手脚,悄无声息退去寝殿。
“砚哥儿。”
“你真的不打算同你父皇说枝枝和孩子的事吗?”
“你如今这个年岁,未再娶妻、也无子嗣,一直都是他的心病。”
钟太后见裴砚出来,她忧心往前走了一步,明显是等他许久。
裴砚避开钟太后的目光,视线落在殿外不知何时下起的白雪上。
他轻轻摇头:“皇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