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临水楼,取自临水照花的雅意,时有青年才俊来此斗诗比文,热闹不凡。
自从三年前江城出了一个三元及第,临水楼更为出名,盖因那人亦是临水楼的常客。对方在临水楼留下的诗篇被奉为圭皋,举凡士子科考之前,都会前往临水楼观瞻一番,更有甚者特地从外地驾车而来。
这一方墨宝可谓是养活了临水楼,哪怕那名状元不久因意外失踪,被官府断定已经身亡,也没有受到影响。唯有顾侍郎及其夫人,每值此日便会倍感伤怀。
说起那三元及第的状元,江城可谓无人不知。对方失踪时仅仅只有十七岁,是大历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状元。
状元乃侍郎顾明昌同夫人姜善晴膝下唯一的儿子,姓顾名玠,自幼饱读诗书,端的是一表人才。最为人所称道的,便是他那如云似月般姣好的容貌,打马过街,总有香包并鲜花无数从楼上倾掷到他怀中,时人风气开放,因之爱慕者也有男有女。
然而顾玠一心只有圣贤书,不曾有半分心思放在这上面。
顾明昌和姜善晴得这一子很不容易,几乎是将人放在手心里捧着。顾玠无心儿女私情,他们自然也不会勉强。
殿试被当今圣上钦点为状元的消息刚传回来,他们喜极而泣,以为从此便能和乐美满。顾侍郎还大开流水宴席,城中男女老少,都可前来——顾侍郎夫妻一贯宠爱顾玠,又是这样的大喜,其它勋贵世家早就习以为常。
可惜宴席还没吃完,顾玠竟然离奇失踪了。据小厮回忆,公子是前一天傍晚出的门,还特意吩咐了他晚上留门,只是他一直等到第二日天色大白,顾玠也还是没有回来,他感觉不对,连忙回禀了老爷和夫人。
顾玠失踪时已是十七,虽然对于考中状元来说太过年轻,但在普通人当中已是应该有妻儿的年纪了。因此一开始,谁也没有想到他真的会不见,就连顾侍郎和夫人都以为他是去拜访同窗好友了,然而顾府的人找遍了顾玠的同窗及其老师,皆一无所获。
等到下午,也是太阳最烈的时候,顾侍郎和夫人终于隐隐不安起来。他们把府中所有人都派了出去,一连又找了两三个时辰,发现还是不见顾玠的行踪后,顾侍郎终于选择了报官。
官府也没有见过这么离奇的事情,当下派了人前去顾府调查,前后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才终于找到了点蛛丝马迹。
据城外的猎户说,那晚他上山打猎,路中恰巧见一男子经过。因对方相貌过于出众,所以才有印象。官府经过对比,发现对方所说之人正是顾玠。
沿着这条线索往下查,最终官府在山崖边发现了一块碎布,官兵曾用绳索辅助下山查看,最终因为山崖过高,且瘴气浓厚,均退了回来。并且由此断定,若是顾玠不慎失足掉下悬崖,绝无生还可能。
官府将这一消息跟那块碎布一起带回了顾府,姜善晴一眼就看出那是她亲手为顾玠缝制的衣服,当下泣不成声。顾侍郎也大受打击,竟一病不起。
他们始终不肯相信,一手养大的孩子就这么死了。这三年来,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对方。
官府事后也调查了顾玠的同窗,跟对方走得比较近的有三个人,分别是周沅,张良月和刘喜言,可都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他们始终不知道顾玠那晚究竟为什么好好地出了府,再加上他让小厮留门,种种疑点,最后竟成为一桩悬案,相关卷宗也被密封起来,不再开启。
当今皇上得知自己钦点的状元离奇死亡后,很是惋惜,特意为顾玠写了一首悼念词。顾府伤心之余,还要进宫谢恩,并将那词供奉在家。
三年过去,时值科考,临水楼又迎来了一番热闹。
“周沅,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怎么带了他来?”
说话的正是顾玠往日同窗,张良月。也不知是瞧见了什么人,眼中尽是轻视与鄙夷,连说话的语气都带了点厌恶。
他不单是厌恶周沅带过来的人,也厌恶周沅。
当初顾玠在学院里是出了名的学问好,人品好,无论是谁向他请教问题,对方都会耐心回答。他们三个也是因此,渐渐跟对方走得近了。
顾玠不管从哪个方面看,都无可挑剔,同窗之中,他人缘最好,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帮助。在大家眼里,他如天上月,山巅雪,并非是说他高不可攀,而是谁都由心底地敬仰对方。
可前不久,周沅竟然带回了一个与对方眉目有四分相似的人,还养在了身边。
一开始张良月和刘喜言没看出什么,渐渐地就发现周沅居然是拿那人当作顾玠的替身,并由此得知了周沅对顾玠的心思。文人之间时有亲厚,不足为奇,只是顾玠在世时,周沅一声不响,等人不见了后,又找来一个替身,若说这替身有顾玠的才情倒也罢了,偏偏是一个大字不识,粗鄙不堪,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的人。
周沅此举,没得在恶心人。
张良月和刘喜言在知道对方的意图后,第一时间就去阻止了,可惜周沅根本不为所动。
打这以后,三个人就逐渐有了分道扬镳之势。若不是科举在即,他们又想来这里祭奠一下顾玠,张良月和刘喜言是断然不会跟周沅见面的。
并不是所有人科考都能一次高中的,其中周沅考得最好,已经通过乡试了。
剩下的张良月和刘喜言,一个才勉强过了童试,有秀才之名,一个至今连童试都没过。由此可见,顾玠能一次三元及第,究竟有多厉害。
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彻底撕破脸,是因为张良月和刘喜言知道,周沅将人带在身边并无任何亲昵举动,看上去像是在透过对方的眉眼怀念旧人。
若是他真的如此饥不择食,对一个连奴侍都算不上的人下手,还是将人当成顾玠替身的前提下,那么他们之间的情分也尽可断了。
“你不觉得他现在越来越像那个人了吗?”
周沅丝毫不在意身后的人听到他的话,从他捡到对方开始,周沅就告诉他,他只是一个替身。他应该感谢那张脸,否则的话,似周沅这等天子骄子,又如何会肯俯下身看他一眼。
“如果他还在的话,或许会跟我们在这里把酒谈欢。”
周沅的一句话说得张良月和刘喜言沉默了一会儿,身边随即又响起了一道声音。观他身上的穿着,没有另外三个人好,然而气度不凡,举止亦是赏心悦目。
“好了,没必要为了不相干的人争吵,今日来此是为科考讨个好彩头,等会儿酒上来了,就由我起头,咱们做一个飞花令。”
“冯兄,你可对今次科考甚有把握?”
张良月在听到周沅的话后,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并没有再针对对方了,而是转头面带微笑地朝冯延芳问道。
冯延芳是后进学堂的,家世清贫,但他的才能不在顾玠之下,只是先前受身世所累。师长断言,假以时日,冯延芳必能成为第二个顾玠。
顾玠还没有失踪的时候,曾经帮扶过冯延芳一二。在对方失踪以后,冯延芳就渐渐地跟张良月和刘喜言熟了起来,他品行高洁,周沅也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一来二去,竟成为了小团体中新的中心。
听到张良月的话,周沅也跟着道:“若是冯兄此次能高中,我必然包一个大的红封庆贺。”
店小二将茶水端了上来,都是刚冲沏好的茶,香味浓郁。
一直站在周沅身后没有开口的人见状,默默上前给他倒了一杯。伸出来的两只手是常年做惯了活儿的,粗糙不堪,即便是身上穿了好衣裳,看上去也仍然与他不相配,浑身上下唯一能夸的地方,就只剩下那张脸了。
眉目蜿蜒,骨相优越。
然而这张脸上同时又布满了穷酸与卑怯,硬生生破坏了五分美感。
他默然地将茶倒好,像被训练过了无数遍,又退到了自己应该站着的位置。
纵然周沅拿他当作顾玠的替身,也只是寻常有空的时候,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表现出记忆中的人的一举一动。稍有不满,轻则训骂,重则受罚挨打,几天几夜不吃饭更是常有的事。
一个连奴侍都不如的人,是没有资格求饶的。他从前过的日子早就让他变得麻木,就算到了一个新环境中,也没有任何差别。
没有人分出多余的视线去关注他,大家都在等着听冯延芳的话。
只见座中人谦虚一笑,目光中却是难掩雄心:“是有几分把握,先前老师为我测试过一回,说是让我尽可放手一搏。”
能说出这话,差不多就是稳了。这些年来,冯延芳的才华也是大家看在眼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