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缙一向鲜少外露情绪。
长公主眼神倏然被吸引过去,盯着他手上的水渍。
“怎么了?”
“没什么,茶水太烫。”
陆缙眼睫垂覆,从容地接了帕子,拂干袖上的茶渍。
长公主瞥了一眼,便乜了一眼身旁的女使:“换一盏来。”
那女使抬头,顿觉茫然。
茶水烫吗?她明明是先试好了才端上来的,温温热热的刚好入口。
但陆缙说烫,那想必是她记错了。
“奴婢这就去。”
女使应了一声,慌张的躬身端着茶盏出去。
出了门,再一摸,却发觉杯子分明是温的。
那……世子为何要说烫?
女使忍不住回头觑了一眼,却见陆缙神色淡淡,难以捉摸,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便恍若不知的离开了。
江晚吟心口正堵得慌,只以为那茶水当真是太烫,连自己手边的那杯也没再碰。
陆缙擦拭完,帕子一撂,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刚刚不过随口一说,江晚吟胆子倒是大。
已经失了身,竟还敢同人相看。
不过她最是会欺瞒,先前既然能瞒着他圆房,想必便是嫁给这陆文柏,也能将圆房瞒过去。
没心没肺,见异思迁。
他倒是小看她了。
陆缙脸上不动声色,眼底却沉的仿佛能拧出水来。
一旁,长公主见他们都说好,又接了话,对江晚吟道:“正好,最近几场雨后,我园子里养的秋菊开的不错,不妨便办一场赏花宴。你们二人宴后见上一见。若是成了自然是一桩美事,便是不成,也不过是一场宴会,添不了什么口舌。”
江晚吟也不知自己刚刚是怎么了,脱口而出,竟答应了。
现在想想,实属后悔。
她已经失了身,自是不可能再成婚的,不该耽误那位陆郎君。
但长公主格外心细,已经将宴会都定下来了,江晚吟不好拂了她的心意,又想,这回若是不答应,少不了还有下回,便只好继续顺着她:“那晚吟先谢过公主娘娘。”
“你这孩子,就是太规矩了。陆宛若是有你一分懂事,她的婚事我也不必着急了。可你瞧瞧她,刚落水后又没多久,又不长记性了,三天两头的去同人打马球,捶丸,秋老虎那么厉害,晒的她小脸通红,脸上都生了雀斑,简直没个姑娘家的样子!”长公主看看乖巧的江晚吟,再想起陆宛,揉着头,直疼的厉害。
安平在一旁笑着劝道:“陆宛还小,便是再玩两年也没什么,姨母您不必上火。”
“我知道,我也是想多留她两年。”长公主搁了手,又道,话音刚落,她忽然想起江晚吟同陆宛差不多年纪,敛了敛情绪,“我是说陆宛这性子不沉稳,现在还不适宜出嫁,吟丫头你莫要误会。”
江晚吟一笑揭过。
心里却明白的很,她和陆宛是不一样的。
陆宛是公府嫡女,一家婚事百家求,身份贵重,便再多留两年也没人说什么,反倒会觉得家里看重她。
但她却不同,本就是庶女,伯府又是个空壳子,且她如今又不利子嗣,若不趁早说亲,等年纪再大些,怕是更难找人家了。
所以长公主这么急,她能明白的,心里也十分感激,十分真诚地同长公主道了谢:“此事不管成与不成,您的心意我都明白。”
长公主也是个明白人,两人对视一眼便明白了各自的心意。
长公主看着江晚吟,心里愈发唏嘘,这孩子不怨不诽,通透懂礼,倒是个难得的。
只可惜了这身份,还有身子。
“既然你们都说好,那便三日后吧,安平,上回搅了你的宴会是我不是,这回你可要记得赏光。”长公主又对安平道。
“姨母都发话了,我哪有不来的道理。”
安平听出了长公主的意思,自然是要答应的。
说罢,又觑了一眼陆缙。
长公主也接着问陆缙:“二郎,我记得你那日也休沐,若是无事,不妨也留在府里。”
陆缙敏锐地听出了母亲的意思,恐怕她挑的三日后不是恰好赶上他休沐,而是正因他休沐,才挑的三日后,大约是要撮合他同安平。
江晚吟也听出来了,垂着眸,只小口小口地抿着茶。
陆缙见江晚吟毫无反应,冷冷地搁了茶盏:“再说吧。”
这回放的稳稳当当的。
长公主一向拿陆缙没办法,暗暗叹了口气,也并未再多劝。
安平纵然再好,但当初毕竟还是有过悔婚的事,若不是二郎若是实在不喜,她自然也不会强求。
此事就此说定。
安平今日听闻陆缙要将江晚吟嫁出去,愈发笃定他已经对江晚吟没了兴趣。
又在想要不要将江晚吟相看的事通知裴时序。
但裴时序如今还昏着,且那人一向自视甚高,当初连她竟是也敢威胁,实在是目中无人。
她也乐得看戏。
她倒是想看看裴时序一觉醒来,发觉他那小未婚妻已经转投旁人怀里的样子。
一定……十分有趣。
于是安平便如若未闻,并未通知红莲教。
这几日又落了一场雨。
轻薄的襦裙已经远远不够了,出门时,身上须得罩一件稍厚的褙子。
幸而赏花宴这日天公作美,倒是并未落雨。
因是长公主亲自下的帖子,京中的显贵多半都来了,女眷们个个翠绕珠围,蝉衫麟带,成群聚到一起的时候,鬓发如云,比盛放的秋菊还要引人注目。
作为国公府的亲家,忠勇伯夫人顾氏自然也来了。
顾氏先去了一趟披香院,见了江华容。
母女俩一见面皆哭了起来,不过此事本就是他们不占理,又是长公主亲自下的命令,是以顾氏也只敢在披香院里哭哭,出了门又立马换了一副笑脸,还要对长公主说教训得好。
只是女儿被禁足,她这个当母亲的到底还是不得脸,言语之间,又听见那些妇人趁着这两个月要给陆缙塞人,更是不悦。
今日除了赏花,又另有曲水流觞,投壶射覆,供人赏玩。
一大早的,府里便热闹了起来。
陆文柏是借口陪他母亲陆夫人一同来的,陆夫人去见了长公主后,陆文柏便去见了江晚吟。
这样的场合,男女走在一起,说是赏花,但这言外之意,大家心知肚明。
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也没什么。
尤其这江小娘子生的极为貌美,前所未见。
她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内着一件霞影纱制成的玫瑰香胸衣,腰束妃色撒花软烟罗外裙,臂上逶迤着一条丈许长的披帛。
头上则简单许多,只挽了个流仙髻,髻上斜插着一支步摇,尾端两只小小的银蝴蝶随着她走动微微的晃着,并不显得失礼,反倒又添一分灵动,顾盼生辉。
走到顾氏身边,她温言细语地行过礼,看的人眼神都要直了。
不少妇人这还是头一回见着江晚吟,从前她们只知顾氏的长女生的好,哪知这位三姑娘更是好似神妃仙子。
有好头的便去打趣顾氏:“江夫人,家里养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女儿,这些年竟是从未带出来过,您倒是忍得住!”
顾氏听出来了这话直指她苛待庶女。
她皮笑肉不笑,解释道:“哪里的事,吟丫头幼年多病,养在外头,今年刚回来,不懂规矩,带出来恐失了分寸。”
长公主撇了撇茶盖,却轻飘飘驳回去:“我倒是觉得吟丫头颇懂规矩。”
顾氏听出来长公主这是在说她教导江华容无方了,额上顿生生了涔涔的汗,找补道:“那也必是到了公府这两月学的,多亏了您的教导,否则她哪里有今日这番造化。”
“应当的,我也不是谁都教,还是吟丫头聪慧,又识大体。”长公主声音仍是淡淡的,又转过头,同承安伯夫人耳语,“呶,这便是我同你说的那位。”
承安伯夫人没料到江晚吟生的如此貌美,一时又心生迟疑:“这小娘子会不会生的太好了些,我家这个是个榆木脑袋,怕是……”
“你且放心吧,别看她生的好,性子最是安分,来府里的这段时日无人不夸,便是我身边的王嬷嬷都说了她好。”
长公主拍了拍她的手。
承安伯夫人这才放下心,放了陆文柏出去。
陆文柏神情虽镇定,但从江晚吟进来后,手中端起的杯子便迟迟忘了放到嘴边。
被母亲一说,他方回了神款款站起来,脸颊却涨红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晚吟微微垂着眼,已经见怪不怪。
承安伯夫人瞧着儿子这副模样,心中又暗暗叹了口气。
顾氏在一旁看着,完全没有说话的余地,便只好假借着替江晚吟整理钗环的时候,背着人压低声音提醒她:“你的婚事有我做主,这位陆郎君家中甚是复杂,且他还有个嫡子,这继室最是难当,你莫要贸然答应。”
江晚吟本也不想答应,但听见嫡母如此怕她嫁出去,却并未当场拒绝,只说:“我且先看看。”
“你……”顾氏不悦。
却又一时奈她不得。
且忠勇伯十分满意这桩亲事,她便只好假笑着压下怒意,送她出去。
江晚吟同陆文柏便借着赏花的由头一同出了厅堂,漫步到了园子里。
陆文柏虽也沾了个陆字,其实却同裴时序生的并不像,同陆缙也并不像。
只是那画像颇为粗略,看着有几分神似罢了。
江晚吟余光打量了一眼陆文柏,很快又挪开。
她也不知怎么回事,见到陆文柏的第一面想起的竟是陆缙,不自觉的将他同陆缙对比。
陆文柏也是清俊好看的,一身青衫,身形瘦长,活脱脱一个温润君子。
但这么一比,她却觉得他身材比不上陆缙高大,轮廓不比陆缙分明,肩背也不比陆缙宽厚。
尤其陆缙是武将出身,一句话都不必说,只是站在你面前,便极具压迫感。
陆文柏则完全是个书生,笑意也温温柔柔的,对她说:“吟妹妹,此处的菊花开的正好,咱们在这里看一看,你意下如何?”
这一声落地,江晚吟又想,若是换做陆缙,他必不会这么温柔的问她。
陆缙表面虽温和,骨子里却是个极强势的。
他觉得好的东西,不管她要不要,定会直接给她。
声音也不会这么轻飘飘的,磁中带沉,从不让她有拒绝的机会。
不对,她今日为何总是会想起陆缙?
江晚吟抿了抿唇,又将脑中的思绪甩出去,轻声应了句:“好。”
长公主是个极有涵养的人,眼光也是一等一的好,府中珍藏了不少珍稀品种,像这园子里随手植的,皆是市面上少见的品种。
比如面前的这几盆菊花,大团大团的,如泼墨一般。
陆文柏见江晚吟感兴趣,便替她讲解道:“这是墨荷,花色深紫色,枝干黑紫,可入药,能静心。”
“那这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