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吟脑中乱哄哄的。
陆缙忽地也抬起头,薄唇潋滟,高挺的鼻尖似乎悬着汗。
江晚吟一清醒,发觉灯是亮的,赶紧又捂紧唇,死死的挡住声音。
眼泪都快吓出来,脸颊雪白。
陆缙握着她的膝,动作顿住。
世上没人比他更了解江晚吟,这一世轨迹发生了变化,江晚吟尚未来得及同他相处,她如今眼里大约只有裴时序。
倘若放任她离开,这辈子她恐怕都不会再回来。
长痛不如短痛,眼下先将人留住最要紧。
陆缙眸色一暗,摁了摁眼眶,故作不知:“怎么了?”
江晚吟原本紧张地握着枕头,手心都出了汗,忽然听见陆缙声音坦然,她微微抬了眼:“……你的病,还没好么?”
“头有些晕。”
陆缙声音低沉,揉着眉心,似乎并未发觉睡错了人。
江晚吟瞥了眼微弱的烛光,直接吹灭:“我去给你叫大夫。”
“用不着。”
陆缙声音微哑,黑暗中眼神毫不掩饰的盯着她。
四目相对,闷热的夏夜顿时烧的噼里啪啦,江晚吟心跳砰砰,一动也不敢动,浑身迅速窜起一股热意。
脑中不受控制的又浮起裴时序的面貌。
不行,明日他们便要离开,她先前被骗已经对不住裴时序,如今若是一错再错,他们便当真没可能了。
江晚吟心口一缩,赶紧拢起衣裙,急匆匆想下去,紧接着耳畔传来咔哒一声腰带扣解开的声音,陆缙猛一倾身,江晚吟眼泪被逼了出来。
她还是没能躲开。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雨点抽打着支摘窗,门外的风灯被狂风拽着,东倒西歪,灯影婆娑,透过窗牖照进来,照在江晚吟那双抓紧的手上,十指被交握住,密不可分。
守夜的女使皆面色惨白,只当听不见雨夜嘈杂下的声响,江华容亦是掩面,又不敢哭出声,惶惶的趴在枕头上,看着枕边那封力透纸背的书信不知该如何办。
大雨滂沱,平明方停,裴时序推开窗,只见窗外花木繁盛,绿杨如荫,有一根疯长的枝丫探进了他居住的厢房窗前。
窗外还站着一个人,是陆骥。
陆骥对他似乎颇感兴趣,这几日他住在府里,陆骥总是叫他下棋。
今日又是,裴时序淡淡一笑,拒绝了陆骥:“今日我便要离开了,恐是不能再陪叔父了。”
陆骥满脸遗憾,又不好多留,只说:“……可惜了,我看你这孩子倒是颇为投缘。”
裴时序仍是一副笑模样,许久,忽又道:“叔父先前不是说缺了前朝王师的棋谱,我这里刚好有一本,叔父若是不嫌,待会儿等找出来我差人给您送去。”
陆骥叹了口气,只说:“也好。”
裴时序看了眼那棋谱中夹着的信,轻笑一声。
等陆骥走后,他面无表情的伸手折断那根碍眼的枝丫,远远望着湖对面的水云间。
已经卯时了,距离船开还有一个时辰,阿吟应当也该起了。
可左等右等,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江晚吟的踪影。
裴时序右眼皮直跳,他倏地站起,命人往水云间探探。
最好,江晚吟只是睡过了。
她不能,也不该出事。
江晚吟实则早已便醒了,又或者她从后半夜起便没阖过眼。
昨晚事发突然,等一切结束,她绝望至极,连眼泪也哭不出来。
她想挣开,然双臂皆被陆缙箍住,浅吻深拥,完全走不掉,只能眼睁睁透过床帐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泛白。
直到日头升起,有一丝光亮照进来,她慌得不行,用力去推陆缙,惹得他眉心微皱,险些要醒过来。
幸好最后他还是没醒,江晚吟捡起掉落的衣衫,遮住撞的发红的膝匆匆披好出了正房。
几个女使皆守在门外,低垂着头,江华容眼底亦是青的。
江晚吟忍不住找江华容质问:“阿姐,你是故意的?”
“你莫要胡言乱语。”江华容眼中遮不住的嫉恨,仿佛强忍着怒火,又觉得丢脸心虚,“我也不知郎君会这般,病中的人本就不讲道理,遇上了,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同我何干?”
江晚吟连争吵的力气也没有,她攥紧手心,后悔自己昨晚一时心软。
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了。
江晚吟挪回了水云间,晴翠昨晚一直没见她回来便意识到不妥,果然,江晚吟一进门,看到收拾好的行装眼眶立即便红了。
她并不说话,只是撑着手臂坐在桌前,指缝里都是泪。
晴翠一眼皮一跳,提醒道:“娘子,时候不早了,二公子还在等您。”
江晚吟低低应了一声,缓缓又起身更衣。
晴翠赶紧提起行囊追上去,江晚吟摇摇头说“不必”。
她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已经没颜面再和裴时序在一起了。
裴时序等到快开船还不见来人,急不可耐,抬步便亲自去水云间看看,迎面却在园子里撞上了江晚吟。
甫一看到她微红的双眼,裴时序目光一顿:“阿吟,出何事了?”
他声音温润,江晚吟霎时愧疚,难堪和悔恨齐齐涌了上来,她张了张口:“我……”
我什么呢,告诉裴时序她阴差阳错又同陆缙有了肌肤之亲?
之前是身不由己,此次却是她考虑不周,怪不得谁。
江晚吟实在说不出口,只摇头:“没什么,哥哥,咱们的婚事到此为止吧。”
裴时序手心一紧,他盯着她潋滟的双眼沉默片刻,微微笑:“阿吟,你也学会了开顽笑?这话可不好笑,下个月便是正日子了,你不在的时候我把婚贴都备好了,还有喜绸,用的是最好的江绸,你回去看看必然会喜欢,还有林叔,也在等着你回去。”
江晚吟现在根本听不得任何婚仪有关的事,她吸了下鼻尖:“我没开顽笑,是我对不住你,舅舅那边我会亲自说。”
裴时序笑意收敛:“究竟出了何事?”
江晚吟一低头,颈上的红痕露了出来。
这下不必她开口,裴时序已然明白了:“你昨晚,是不是又同陆缙……”
江晚吟垂眸:“对不住,姐夫病了,长姐怕事情暴露,让我去喂碗药,我真的不知为何会变成这样。”
裴时序又想起了上一世,他深吸一口气:“是陆缙故意的?”
“不是,同他无关。”江晚吟摇头,“他当时还病着,并没认出我来,错把我当成了长姐。”
“错认?”裴时序冷笑一声,“阿吟,你被设计了,我早便同你说过,他心思深沉,不像你想的那般简单,他分明是故意的,大约早已便知道了。”
江晚吟眼泪顿时止住,她仔细回想了一番,并不认同:“姐夫若是知道了,怎会不揭穿,这些日子也没有任何异样,反而替你我定了船?哥哥你误会了,是我的错,怪不得旁人。”
“那是因为他蓄谋已久,他料准了你的反应,就等着现在,你自己开口拒婚。”裴时序攥住江晚吟的肩。
“这不可能……他对我格外客气。且我不过一介庶女,他何必如此大费周折。”江晚吟仍是不信,反问裴时序,“倒是你,哥哥,你为何总是对他存偏见,我记得你初来时便总是让我提防他。”
“那时因为……因为……”
裴时序攥住江晚吟的肩,想说上辈子的事,又觉太荒唐。
且上辈子是他负她,亲手把她送到了陆缙怀里。
认真说起来,这辈是他刻意将他们拆开。
裴时序不能让江晚吟想起,便忍了下去,只抱紧江晚吟:“阿吟,昨晚是意外也好,蓄意也罢,我不在乎,你同我回青州去,只要咱们成婚,你日后不再见陆缙,一切我都可不计较。”
江晚吟心口顿时酸的厉害。
但裴时序可以不计较,她却不能,她不能一次次负他。
瞥见裴时序眼底的狂热,江晚吟又想起之前被他拘在府中的日子,她心底一紧,微微垂了头。
“我脑中很乱,你让我想一想。”
此时,去青州的船已经误了,早上已经走不得,且江晚吟这副面色苍白,眼底微青的样子也根本走不了水路。
裴时序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压低声音:“好,你白日好好休息,等晚上的船再走。”
江晚吟低低答应了一声,等她一走,裴时序一拳重重的打在槐树上,槐叶四溅,他拳面亦是一层血。
不远处,陆缙站在地势高的湖边小筑窗前,转着扳指的手一顿,微微扬了唇角。
江晚吟失魂落魄的折回水云间,路过湖边时,陆缙忽地走了过来。
他抬眸,似是意外:“不是说定的是卯时的船,出了何事?”
江晚吟一看见陆缙,立即往后退了一步:“有点事误了船,可能得晚上才走,还需在府内停留半日,叨扰姐夫了。”
“不打扰。”陆缙声音不无关切,“出了何事了,可需我帮忙?”
江晚吟现在躲他都来不及,哪敢让他帮忙。
她摇头:“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事,姐夫,你……你的风寒如何了?”
江晚吟忍不住起了一丝疑虑。
“昨夜烧的昏沉,意识不清,今日已经没什么了。”
陆缙答道,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
江晚吟见他神色坦然,又觉得是自己小人之心了,她低低嗯了一声:“那姐夫多保重。”
“你也是。”陆缙瞥了一眼她的腿,“腿怎么了,今日见你走路似乎有些不利索。”
江晚吟脸颊倏地便烧起来,头愈发的低:“不小心撞到了桌角。”
“伤的似乎不轻,用不用叫人扶你?”陆缙又问。
“不用!”
江晚吟急声拒绝,若是因这种事要人扶,她真是要窘的钻进地里了。
说罢她立即避着身子往水云间去,陆缙低低笑了一声。
她还真是一如既往的经不起逗弄。
一想起傍晚的那艘船,陆缙脸色又沉下来,让康平备马车,去巡检司走一趟。
(十一)
江晚吟整个白日提不起精神,沉思许久,她还是觉着不能再拖累裴时序。
但又说不出口,便打算等回了青州再说。
然两人到了渡口的时候,船却被扣住了。
巡检司的人忽地将裴时序带走,说是他同一桩卖官鬻爵的案子有关,需暂时羁押。
江晚吟自是不信,但巡检司的人全然不留情面。
裴时序冷笑一声。
他千叮万嘱,说此事是陆缙的阴谋,,让江晚吟先回青州,切不可留在上京,又说此事他自会解决,让她不必担心。
江晚吟只觉他是怔住了,并不信,她更不可能放任他不管,思来想去之下,还是折回府去求陆缙。
陆缙很快答应,承诺会将裴时序救出来,让她无需担心,只是非曲直需要细查,不能冤枉好人,也不能错放。
江晚吟自然懂这个道理,心生感激。
她求了陆缙之后,果然,当天裴时序便从臭烘烘的大通铺换成了单独羁押的牢房。
且陆缙神色坦然,对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要求,江晚吟愈发觉得是裴时序偏见太深。
但裴时序此次牵扯到的案子极广,盯着的人也多,江晚吟不便去看他,成日待在府里,等的焦急,连饭食也用不下。
不知何时起,小厨房送来的饭菜渐渐偏青州风味,青瓜清爽可口,莼菜也是极为鲜美,江晚吟胃口才好了些。
一问,她才知这是陆缙特意差人找的青州的厨子。
江晚吟顿时五味杂陈,又有些承受不起,她去问陆缙,陆缙只说:“一个厨子,举手之劳而已。”
江晚吟想想也是,对陆缙这样的人来说,一个厨子的确算不了什么。
她便接受了。
有些事一旦开了口子,后面便愈发顺理成章,饭菜愈发合她的胃口,她的住处也打理的极为舒适,甚至连冰鉴中的冰,都比从前多上几倍。
江晚吟有时去打听裴时序的案子,打听之后,常被陆缙留下来陪他下棋,又或是替他研磨,点点滴滴,好似温水煮青蛙,不知不觉间,江晚吟周围渗透了陆缙的痕迹。
偏偏陆缙除了那一晚认错人之外,对她极为规矩,无任何逾矩之处,让江晚吟连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五日后,江晚吟终于得以去见裴时序。
没想到见到她的第一面,裴时序脸上不见喜色,反而问:“你怎的没走?”
江晚吟辩白自己是为了救他,没曾想裴时序脸色愈发的沉:“这么说,你今日能进来,是陆缙帮你的?”
“是。”江晚吟如实说了,又将更换牢房的事一并说了。
裴时序自嘲地笑一声:“他如此帮你,这么说,你又同他在一起了?”
“你这话是何意?”江晚吟微微抬眸。
“没有么?我早同你说过离开上京,回青州去,不要待在陆缙身边,你为何总是不听?”裴时序盯着她脖子上的红痕,眼底滑过一丝隐痛,“你又要如之前一般了么?”
江晚吟低头看了眼脖子,着急解释:“这不是,这是被蚊虫叮咬的,我手臂上也有……”
江晚吟生怕他误会,又去捋手臂,可裴时序已经闭上了眼,一副不想再听的样子。
江晚吟顿时又止住声,她明白了,自从上京之后,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裂隙,经过上一回阴差阳错同陆缙又同榻了一回,裴时序如今已然不信她。
她无论说什么都没用,即便陆缙真的没再碰过她,即便她脖子上当真只是被蚊虫叮咬出的红痕。
甚至即便没有红痕,往后她哪怕是单独再见陆缙一回,又或同旁的男子相见,他恐怕都不会再信她。
裴时序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这也是江晚吟之前出事后想解除婚事的原因。
事到如今,果然还是应验了。
她垂下头:“事已至此,我解释你也不会听,我们的婚事还是到此为止吧,至少你我还能存有一点兄妹之谊。”
裴时序本就怒极,他眼帘一掀:“退婚之后呢,你又要嫁给陆缙,是么?”
“哥哥,你怎会这样想我?”江晚吟不知他为何要说“又”字,顿觉荒唐,“再说,国公府也不是我一个庶女能高攀起的。”
“算了,你好好休息吧。”
江晚吟格外的累,又说不出的委屈,她忍着泪,放下了给他带的青州的糕点,转身快步出去。
裴时序这才如梦初醒,他叫住江晚吟,江晚吟却已经走远。
他摁摁眼眶,心生烦闷,重生也未必是件好事,患得患失,恐会将江晚吟越推越远。
但他当真能相信陆缙么?
裴时序回想往日种种,眼底冷沉,他一直提防着陆缙,在上京同红莲教一直保持距离,哪怕入狱都没曾动用过。
但眼下已是无可避免,裴时序看着黄四给他塞在馒头里的信,终究还是下了决定。
争吵过后,江晚吟是红着眼圈出的大狱,陆缙正在门前等她。
见她哭着出来,陆缙没说什么,只缄默的换下她哭湿的手帕,给她递了一块自己的。
江晚吟手一缩,没收,只低低地谢过:“谢过姐夫,我没事。”
陆缙看着她避嫌的样子缓缓收了手,心底了然。
“是因为我,让你未婚夫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