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向东只有一天假,第二天一大早就得赶回县城,走的时候他终于得到了想要的重视。
马老太太一个劲儿地往他包里塞东西,“这个是你姐夫做的梅干菜、烤的饼子,这个是煮熟的鸡蛋、家里的熏鸡,还有这个这个……”
老太太不放心地叮嘱:“那位高同志不是挺照顾你,还有教你们的老师傅,放在过去,教你们本事,这都是正经得磕头的师傅……东西给人家送一份,就说是咱自己家种的养的,别不好意思!就是有你姐夫的人情在前,关系也是要维护的……”
马向东一一应是,才回来一天就要走,他还真有点舍不得,但是舍不得也不行,这份工作得来不容易,大队里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
“爹,妈,大哥,大嫂,我走了啊。”
马老爷子:“走吧,在运输队好好学好好干。”
马向东拎起包袱,一路自行车转客车,赶在上班前终于回到运输队,东西也来不及收拾,放在床上,就赶紧去上班。
等中午下班,马向东没去食堂,先回宿舍,把他妈装的东西一一掏出来,按他妈说的,分出两份,送给带他们的那个老师傅和高师傅。
老师傅年纪有些大,看着不苟言笑,马向东把东西塞过去的时候,他瞥了一眼他,马向东脸一红,忙道:“自家做的东西,家里人让带给您尝尝。”
老师傅没说话,东西却收下了。
到送给高师傅,气氛就轻松多了,高师傅现在跟苏长河关系可不是一般亲近,上回苏长河还见过他老婆孩子,他现在跟他们也不假客气。
他顺手拿起上面的梅干菜,“嚯,这是上次的梅干菜吧?我媳妇按照长河教的方法,拿煎过的五花肉一蒸,那叫一个香,家里孩子都多吃一碗饭。”
马向东笑嘻嘻,“那正好,高哥你不是一直愁你家孩子不爱吃饭吗?不过梅干菜也属于腌制菜,我姐夫说过小孩子还是多吃点新鲜的好。”
“这不是没辙吗?就不爱吃,让他多吃一口菜,跟打仗似的,这个费劲……哎你姐夫最近还要往县城来吗?”
在运输队里,高师傅没说那么明白,其实就是问苏长河最近还要不要往县城送货。
马向东会意,“不用,家里面最近还有活,暂时应该没功夫进城,我姐夫说你有事就先忙,他那边有啥事也不能耽误你工作。”
这话高师傅听着心里舒坦,他毕竟还有本职工作,不可能为了苏长河这边耽误自己的正事,但是苏长河太会做人,报酬是报酬,额外还给他送过不少东西。
人家一副朋友的态度顺手带点乡下特产,没有要求他做什么的意思,但他不能不当回事啊,只能多顾着点他这边,这样一来,难免担心会影响工作。
现在听他这个意思,高师傅也不用纠结了,两全其美,与此同时,心里对这个朋友观感更好了。
长河待人真是真诚,宁愿自己为难也不为难朋友。
高师傅心里这么一感慨,就不由爱屋及乌,其实长河这个小舅子人也不错,老实本分,勤快好学。
他对马向东笑问:“过两天,我要出差,去趟浙省,你去不去?”
他们运输队出差,路程远的时候,一般两个人,路上可以换着开,要是路程近,就无所谓,有时候会带个学徒,有时候一个跑来回。
高师傅是运输队的老员工,开车时间也久,他要带个学徒工出去,队里是没有意见的。
马向东眼神一亮,“我、我行吗?”
他在大队里和一帮哥们吹的话有真有假,比如摸过车,确实,老师傅带他们这帮学徒,第一件事就是认识车,那肯定各个部位都得认认,当然摸过。
但像去过省城的话,那水分就大了,马向东才来多久,开车都没资格,还出差去省城?他就是听队里的正式员工们说出差的各种事,记了下来。
“哪有啥不行?”高师傅笑道:“你表现不是挺好,我看你学得挺认真,这次又不要你开车,你就坐副驾,跟我走一趟,见识见识。”
马向东忙答应,“好,我去!”
马向东心情美滋滋,哼着跑调的歌回宿舍,走到门口,还没进去,却听里面人在说他。
“他家不是乡下的吗?”
“啧!就算是乡下,人家也有能耐,没瞧见那兜里的东西吗?又是菜又是鸡蛋,还有二合面饼子呢!”
“你管人家有什么?人家回家一趟,家里带点吃的不行吗?”
“他带就带呗,谁也没不让他带?可人家可不是给自己带的,人家送人去了!就我们老实,人家马向东多会做人,我可看见了,他又去找高师傅,马向东可真不简单,哄了运输队的老员工不说,连女同志都追上门——”
“碰!”
马向东把门一推,屋里说话的几人一惊,背后说话被本人听见,当即气氛便尴尬起来。
其中一个笑笑,“马向东你回来啦?你还没吃饭吧,再不去食堂就没菜了……”
另一个话没说完就被推门声打断的人冷哼一声,当没看见,拿着自己的饭盒,绕过马向东,自顾自出去洗。
马向东也没理他,对那个提醒他打饭的同事也笑笑,“没事,今天不是从家里回来,带了饼子,我中午就吃那个,我去食堂热热。”
他把饼子鸡蛋放进搪瓷缸,又洗了点梅干菜,拿了几块熏鸡,装进饭盒里,到食堂,给了人家师傅五分钱,让人家帮忙蒸一下。
蒸好后,端着搪瓷缸和饭盒回宿舍,宿舍里一共住八个人,除了那个背后说他坏话的,其他同事都在,马向东笑着招呼大家。
“自家做的菜,别的地方都没有,大家都来尝尝……”
他那饭盒里有熏鸡、有没见过的干菜,干菜上肉眼可见的油,宿舍里的同事都不好意思吃,马向东再三招呼,说是爹妈特地让带的,他在家最小,平时都是同事们多有照顾。
几个同事这才动筷子,一宿舍人围在桌边,正吃着,那个出去洗碗洗半天的同事回来,见大家在吃东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也拿了筷子过来。
“哎呦肉都被你们吃完了……”
马向东挡住他的筷子,他脸上的笑一僵,“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马向东把饭盒里剩下那点都拨给其他人,饭盒盖子一盖,冷笑道:“我不像有的人脸皮厚,背后说人坏话,还好意思吃人东西。”
“你说谁呢?马向东你说谁?”
“说谁谁自己心里有数!”
马向东进运输队几个月,一直老老实实,同事之间,有时候活推到他头上,他多干点就多干点,运输队的活比干农活可轻松多了。
宿舍里也是,扫地拖地搞卫生,甚至打热水,有时候顺手的事,帮了就帮了。
他不在乎这点事,但别人不能觉得他好欺负。
就像这人,马向东觉得大家都是一个宿舍的,有时候他说有事,要早下班,让他代一会,马向东二话不说就应了。
他以为他们不算朋友,好歹是一个屋住的同事,哪知道人家面上谢谢感谢,背地里说他小话!
“你再说一遍!”
对方捏着拳头冲上来,马向东也握拳还回去,“就说你怎么了?”
宿舍里其他同事一看两人打起来,赶忙拉架,一边抱着腰,一边拉着胳膊,两边都往后拉。
“哎哎别打架啊!大家都一个宿舍的……”
“可别打了,让保卫科知道都没好果子吃!”
“是他先骂我?”
“谁先骂谁?你还先动手呢?”
“马向东!陈国庆!都住手……”
陈国庆一直想升二级工,可惜考试没通过,他想找人事科长活动活动,人事科长没搭理他,他心里气愤,偏瞧见马向东有高师傅照顾,上回人事科长还跟他笑着说话。
心里的气愤便转为对马向东的嫉妒不满,今天的事就像导火索,瞬间引燃他的一腔妒火,陈国庆有心好好教训马向东一顿,没想到动起手来,自己竟然没占到便宜。
他越发不肯停手,别人越劝越来劲,“你什么东西?一个乡下人……”
“我乡下人怎么了?我根正苗红!”
动静太大,吵吵得连隔壁宿舍都过来看热闹,宿舍里一个同事看不像样子,忙把门关上。
怒喝一声:“行了!一人少说一句,再闹起来,我们也不拦着,给你们叫保卫科来,让你们打个够!”
保卫科一来,事情闹大,极有可能影响他的职级评定,陈国庆动作顿了顿,有心停下,又觉得让马向东一个乡下来的小子打了没面子,便嚷嚷让马向东给他道歉。
马向东当然不肯,他又没做错。
两人僵持,正在这个时候,门被敲响,外面有人喊道:“马向东!马向东!有人找。”
“哼,不跟你计较。”陈国庆顺势下台阶。
马向东也哼一声,理了理衣服出去。
一个穿着碎花短袖、黑色长裤,青春靓丽的姑娘等在运输队门口,一见到马向东的身影,她便笑着挥手。
运输队大男人多,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同志出现,非常惹人注意,来来往往的人都忍不住瞥两眼。
这位女同志毫不在意,马向东却受不了大家好奇揶揄的目光,他快步走出大门,带着女同志走出去,才转身问:“文娟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文娟笑吟吟地看着他,嗔道:“向东同志,你怎么这么不解风情?”
马向东看着她的笑容,略有些不自在地移开眼神,他之前还没多想,可今天才听见陈国庆在背后说“女同志追上门”,再看文娟同志,总觉得不自在。
马向东抿了抿唇,“文娟同志,你以后别来了,运输队都是男同志,对你名声不好。”
文娟笑容更大,“那我怎么找你?”
“找、找我干什么?”
“请你吃饭呀!”文娟把网兜里饭盒递给他,“我家里包了韭菜鸡蛋的饺子,想着让你也尝尝。”
怎么能吃人家女同志的东西?马向东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吃过了……”
“吃过了那就留着晚上吃,哎呀拿着吧,你可是救过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文娟说到这里,有些害羞地低了低头。
“你不是已经谢过我了吗?而且也算不上救命之恩,没有那么严重,就是顺手帮忙……”
马向东周日休息,有时候带在运输队里继续干活,有时候也出去逛逛。有一次碰到文娟被一个二流子纠缠,马向东看不过去,把人赶跑了。
自那之后,文娟来找过马向东好几回,非说要谢谢他,马向东拗不过她,只得接受邀请,跟她去国营饭店吃了一顿饭。本来还以为感谢过就完了,没想到文娟又找来运输队。
文娟硬把饭盒塞给他,“上次是上次,我都带来了!饭盒先放你这儿,回头我再来拿,走了!”
“哎——”
马向东看着她跑开的背影,她跑了两步,停了下来,转身回头,笑着挥了挥手,阳光下,年轻的姑娘笑容明媚。
马向东抓着饭盒,脸不由红了。
文娟穿过马路,和朋友会合,她挎着朋友的胳膊,“走吧,咱们去上班吧。”
朋友好奇地向后张望,“你说的这个马向东长得还不错呀。”
文娟得意仰头,“那当然,要是长得不好,我能看上他吗?”
“可是他只是个学徒工,他们家还是乡下的,你真的要和他处对象啊?”
“总比我爸妈介绍的好,长得歪瓜裂枣,个子还没有我高,说什么人老实,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还有一个,去公园见面都得带着他妈,大夏天,我说喝个汽水吧,就两毛钱还得找他妈要!”
朋友听得哈哈笑,“可是、可是你这个马向东家里是乡下的……”
“乡下又怎么了?”文娟狡黠一笑,“乡下也分什么家庭,你看马向东的样子,像吃不饱的人吗?”
那倒不像,经常吃不饱的人脸色蜡黄,有的脸颊瘦得都凹陷了,马向东五官端正,身材高大,比有的城里人还精神。
文娟笑说:“我打听过,马向东他爹是生产队大队长,他一个农村户口,能进运输队当工人,他们家肯定不缺吃不缺穿。”
“以后要是我们真在一起,我俩在城里都有工作,当然是住在城里,最好呢,再分个房子。马向东是家里最小的,家里肯定得帮衬帮衬,到时候日子不比别人差,还不用伺候公婆……”
马老太太可不知道有人惦记上她家老四,还认为他们家不缺吃不缺穿,要是知道,她肯定要反驳,他们家啥时候不缺了?他们家吃都得算计。
就像这次,给老四带去的熏鸡是家里攒了好几个月,一直没舍得吃的,老太太给两孙子还说,到过年蒸一大盘,现在也泡汤了。
带去的梅干菜家里倒是吃过,但打从知道梅干菜要卖多少钱,马老太太赶紧把家里那点梅干菜全收拾了送回女婿家。
可别吃了,这么贵的干菜,还是留着卖吧。
她都想不通,不就是雪里蕻晒干的干菜吗?女婿怎么能卖那么贵?
是啊,怎么卖那么贵?能卖出去吗?
其他老太太也有这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