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需要把这些前人总结过的知识,梳理一遍,由易到难,从现象到背后的道理,以一种浅显的方式,编篡成一套基础教材。”
“朕不需要学习这套教材的人,对这些知识多么透彻和精通,但朕需要他们利用这些知识去实践和应用。”
“尤其是应用在农业和手工、机械上。”
“除此之外,朕还准备从宫里的藏书阁中挑选一部分书籍抄录,将誊写本放在皇家技术学院中,供学子借阅。”
“简而言之,朕欲鼓励发明和创造,研究自然和百工知识,不能让他们觉得这些都是‘奇技淫巧’或者旁门左道。”
喻行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最重要的是,这项工作不能交给翰林院和礼部那帮人,对吗?”
萧青冥也笑起来,指尖隔空点了点对方鼻尖:“知朕者,老师也。”
喻行舟:“陛下既然有此吩咐,臣自当遵从。可是,这上面诸多门类,有些是臣也不曾涉猎的,该如何梳理呢?”
萧青冥随口道:“无妨,只管来问朕。”
喻行舟立刻接口:“那臣无论何时都可以入宫面见陛下吧?”
萧青冥:“……”
他斜睨了喻行舟一眼,后者神态自若地望着他,仿佛只是单纯的在讨论学术问题。
萧青冥思考片刻,从舌尖轻轻吐出一个“是”字。
他注意到喻行舟嘴角轻轻翘起,又不动声色地抿直,忍不住轻哼一声:“老师今日非要见朕,在外面等了那么久,只是为了说这些吗?”
喻行舟闻言倏然抬眼,灼热的目光紧紧黏在他脸上,似乎想说些什么,喉结动了动,却没有张嘴。
两人一人站一人坐,僵持着对视片刻。
萧青冥眉心一点点蹙起,含着几分失望,不耐烦道:“老师既然没有别的事,那就——”
他话音未落,一只手猛地伸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陛下!”
“喻行舟。”萧青冥挑眉,四平八稳坐在龙椅中岿然不动,手腕被对方有力攥住,他也不挣扎。
反倒是喻行舟一贯从容不迫的脸上,罕见地浮现出外显的情绪波动。
萧青冥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朕是不是对你过于优容,让你恃宠生娇,自以为可以随意冒犯朕了?”
“臣不敢。”喻行舟口中虽如此说,手里力气却不小,黑沉沉的眼瞳满是对方的影子。
“臣……还有话要说。”
萧青冥眉宇舒展几分,口吻平静:“你说就是,朕又没堵住你的嘴,手松开。”
喻行舟只得缓缓放松了力道,就在对方手腕抽离而去时,他忍不住又勾了一把,正好勾住萧青冥最后两截小指头。
“陛下,臣……”喻行舟垂下眼帘,手里仍执着地勾着对方的手指不放,慢吞吞道。
“以前的事,臣其实一直都记着,从未有一日忘记过。倒是陛下,似乎忘了很多。”
萧青冥微微眯起双眼,想起这人种种作为,和系统中高达80的野心值,正想说点什么刺一刺他。
“这些年,臣观陛下种种作为,倒像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喻行舟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终于问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臣记忆里那个陛下,当真回来了吗?”
“在陛下身上发生了什么?能告诉臣吗?”
萧青冥正要出口的话突然卡了壳,嘴唇细微地动了动,一时之间竟想不出一个合理的借口,来搪塞五年来的荒谬。
无形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只有手指相连的小片皮肤,不断往复传递着彼此的体温。
喻行舟有些失望地暗暗叹口气:“陛下既然不愿说,那臣就不问了……”
“是我。”萧青冥忽然出声,眉眼如星,静静望着他。
没有用皇帝的自称,仅仅一个“我”字,喻行舟却懂了。
他幽深的黑瞳一点一点明亮起来,眨了眨眼,缓缓地,在年轻的皇帝面前弯下膝盖,半跪在龙椅前。
萧青冥愕然:“你这是做什么?”
他伸手去扶,反过来被喻行舟握住。
“不管陛下是否相信,臣的心里,一直都在守候着陛下。昔年的约定,从来也不曾忘却。”
喻行舟声音轻柔,眸光悠远而平和,盈盈望着他,将萧青冥脸上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皆尽映入眼底。
萧青冥心中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没有立刻收回手,就这么任由对方握着,唯有下意识弯起的小指,流露出几分动容的端倪。
半晌,他淡淡道:“倘若,朕还是不信呢?”
喻行舟脸上未见失望之色,反而微笑起来:“陛下是天子,臣不仅是您的臣子,也是您的师长,身为臣与师,会包容陛下的一切。”
“猜忌也罢,怨怼也好,雷霆雨露,皆为君恩。”
萧青冥注视他片刻,倏而笑了,手轻一用力,从他掌心滑出,他缓缓倾身,凑近喻行舟的脸。
直到彼此的呼吸都能扑上面颊。
萧青冥低头俯视这张熟悉的俊雅面庞,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慢抚上喻行舟的脖颈。
对方黑色的官袍下露出一点白色内衬领口,衬得那段颈项的肤色越发白皙。
萧青冥拇指指腹轻轻按住喻行舟的喉结,五指不轻不重地扣住,仿佛只要那么一用力,就能把这段脆弱的颈项折断似的。
“老师说的真好听。”萧青冥细细端详,眼神深沉如渊。
脱去了君臣相得的假面,褪去了温情脉脉的面纱,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尖锐而阴沉。
“童顺昔年对朕俯首帖耳,唯唯诺诺,后来他却要谋反。”
“父皇在时,太后也对朕和颜悦色,而今也是两看相厌。”
“至于你呢?不也是一朝背弃朕,不告而别,从此杳无音信,现在才来说这些,老师不觉得晚了吗?”
萧青冥低沉的嗓音,不疾不徐,甚至带着几分优雅的笑意:“人的承诺,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唯有掌中权柄,才是朕需要的。”
喻行舟眼中的光芒暗淡下去,沉默良久,轻叹一声:“臣会替陛下实现一切愿望。”
“将来若有那么一天,陛下会再次相信臣吗?”
萧青冥放开他,重新直起身子,坐回椅子里,将白瓷碗里最后一颗梅子塞进嘴里。
含糊道:“那再说。”
喻行舟垂着眼没有说话,萧青冥抿了抿嘴:“还跪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起来?非要朕扶你是不是?”
喻行舟撩起衣摆起身,默默望着对方,却见萧青冥拿手指敲了敲空荡荡的白瓷碗。
“下次不许有酸梅了!”
喻行舟一顿,终于忍不住低头一笑。
※※※
在萧青冥的强硬推动下,经过长时间的筹备,皇家技术学院直接在被没收家产的安延王府挂牌成立了。
作为一间草创的农业与百工技术院校,它的规模还十分小,招收的老师仅十余人,第一批招录的学子,仅仅不到两百人。
除了国子监的读书人,时不时作诗讽刺一番,大部分人还处于观望的态度。
除非是实在科举无望,家中又不够殷实的寒门学子,和身怀一技之长却没有用武之地的人,很少会选择这条注定“低人一等”的路。
学院开学的第一天,萧青冥亲自为皇家技术学院题了一条校训——“格物致知,学以致用”。
春去夏来,圣启五年的春天,整个京州似乎没有一日清闲过,随着清丈田亩的动作越来越深入,京城之外的其他城镇和农村之间,反对之声逐渐喧嚣尘上。
在炎炎暑气即将来临之际,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们,突然迎来了一次“社会实践必修课”。
——以京州泾河皇庄附近的泾河镇,及周边乡村为试点,为当地百姓修建十座旱厕,收集粪肥,指导百姓沤磷肥,并推广皇庄的新式农具。
当皇家技术学院的公告栏上贴上这张告示,并公开表明,必修课如果成绩不合格,将留级一年时,京城读书人的圈子,再次掀起了一股热议的浪潮。
国子监的监生们得知这条公告,起初是不可置信的惊愕,直到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苦哈哈地抱怨证实确有此事,国子监监生们的嘲笑声,差点将房顶掀翻。
“我当陛下大张旗鼓地弄这个劳什子技术学院,有什么深意的,万万没想到,竟然让他们去——挑粪?!哈哈哈哈!”
“瞧,我当时怎么说的来着?所谓士农工商,百工本就是贱业,去做些挑粪,修旱厕的活,也不奇怪吧?”
“幸好我没去凑这个热闹,就算那是皇帝亲手建立的学院,将来倘使只能从事这等有辱斯文之事,还不如跟科举死磕呢。”
“就是,我们读书人,读的是圣贤书,将来是要经世治国,胸怀天下的,怎能成天与粪土打交道,不像话。”
当时在泾河皇庄与皇帝辩论过的文人们,此刻也少不得嘲讽一番。
有趣的是,在得知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将来要从事“贱业”时,他们反对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反而乐见其成,觉得理应如此。
谁叫这些学子为了走“捷径”,放弃了科举和圣贤书,最后得到“贱业”的下场,也是活该。
一时间,京城里无数闲人,都开始等着看这群人的笑话,恐怕这间学院第二年,就没人肯报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