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丞不屑地嘿笑一声:“藏什么藏?拿来吧,那么金贵的东西,也岂是你这等区区贱籍匠户可以用的?”
陈老四不知从哪儿鼓起的勇气:“这不是借的,这是喻大人赏赐给我的!我不能给你,我绝不给你!”
监丞脸色一沉:“反了你了?还敢跟我顶嘴?上,给他吃点教训。”
身后几个五大三粗的监工立刻上前,把陈老四围起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陈老四死死咬牙,把金叶子紧紧攒在掌心,皮肉被坚硬的金片划出红痕也完全不在意。
几个监工打得气喘吁吁,最后一人抓着他一条胳膊,硬生生掰开指头,才勉强把金叶子夺过来。
陈老四不断挣扎,甚至狠狠咬住了其中一个监工的耳朵,后者吃痛一下,使劲打了他一巴掌,直将人扇了几个趔趄,无力地倒在地上,嘴角渗出血迹。
“呸,晦气的老东西!”
陈老四满怀愤怒和绝望,颤巍巍伸出手,一只手在冰冷的沙地上爬行,一只手抓向监丞的衣摆:“还……还给我……”
监丞一脚踹开他,手里惦着几片金叶子,与几个监工说笑:“走,咱们去其他人那里,哎呀,那位喻公子真是个肥羊啊,一出手就是二百多两银子,不都是咱们的嘛?”
“监丞大人英明,这写工匠哪里配得这么多钱?”
几人边说笑边离开,留下满身是血的陈老四独自趴在地上。
“救命钱……还给……我……”
他口中喃喃,无声流泪,绝望淹没了他,如一块坠入深海的石头。
※※※
此时此刻,离文兴铁厂二里开外的一处树林边,萧青冥一行的马车队正停留在这里。
片刻,入夜后折返回去打探情况的莫摧眉去而复返,他难得脸上没有丝毫笑意,一脸严肃地将所见所闻一一告知。
萧青冥沉默地颔首,仿佛早有所料,不等他开口,一旁的白术率先跳了起来:
“陛下,臣要回去给那位姓陈的匠户诊治,原来那个可恶的监丞根本没有让他找大夫,若是再耽误下去,说不定会死人的!”
花渐遇合拢折扇,在他即将离去时一把拉住他的手臂:“白太医不可鲁莽,陛下既做此安排,必定有陛下的理由。”
白术素来是个从不跟人争辩置气的老好人,这会儿却意外的梗起了脾气:“不行,我一定要去,天大地大,也没有人命重要,若是我看不着的也就罢了,就在我眼前,明明能救,却见死不救,身为万药谷弟子,我做不到!”
莫摧眉一夹眉头:“别胡说,什么见死不救,陛下自有安排,我等身为臣子,自然凡是要以陛下为先。”
白术立刻扭过头去看萧青冥,咬着下唇,颇有非去不可的意味。
萧青冥叹口气道:“既然如此,你就去吧,不过你千万要注意,不要留下痕迹,也不能让别人发现你回去过。”
白术大喜,提起药箱二话不说就冲了出去,萧青冥无奈看向莫摧眉,吩咐:“白术不懂武艺,你护送他去。”
莫摧眉低头应声,转眼连同白术二人一起消失在夜色里。
一时间门,其他人各有心思,无人说话。
半晌,反而是秋朗率先打破沉默:“属下不明白,为何陛下不直接出手将那两个贪官污吏拿下,何必费这许多波折?”
萧青冥深深看他一眼:“你只盼一个青天大老爷,站出来揭露黑暗,为民请命,然后就能天下太平了?”
秋朗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萧青冥摇了摇头:“这两人,不过是两条小鱼,根本无足轻重,各地的冶炼厂从为国家炼铁,到逐渐被各级官吏、宗亲贵人插手,成了半私产,不断侵夺国家公产,剥削矿工和匠户的血汗。”
“变成今天这样,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绝不是除掉他二人就能完事的。”
“就算没了他们,将来还会有下一个梁督监和黑心监丞,留着他们,才能顺藤摸瓜,把背后的靠山揪出来。”
“更何况……”
萧青冥顿了顿,目光透过重重树影,望向天边的月亮,双眼流露出某种既似悲悯,又似无情之色:“这里不是京城,所谓天高皇帝远。”
“若那些工人匠户,无法自己站出来反抗,就算今天朕帮了他们一次,也帮不了他们一世。”
“白术可以医治他们的外伤,他们心中自认为是低人一等的‘贱籍’,永远卑微和逆来顺受,又该如何医治?”
※※※
秋夜月凉。
陈老四在地上趴了一阵,渐渐恢复了一点力气,默默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回走。
他用力揉了把脸,擦去嘴角的血迹,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他不能吓到屋里的妻子和孩子。
可是他颤抖的手脚,和悲愤到极点的心情,就连推门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忽然,屋顶上跳下来两个男子,把陈老四吓了一跳,差点惊呼出声。
莫摧眉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声道:“陈师傅,是我们,你白日见过的,我们是喻公子的人。特地过来给你和家人治病的。”
陈老四惊呆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俩,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你们……没有蒙骗我吧?你们还会治病?”他颤声问,像是溺水之人紧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白术拍了拍自己的药箱,道:“放心,我是太……京城的大夫。”
陈老四心想,都这时候了,死马当活马医也就罢了。
他一咬牙:“你们快进屋来。”
陈家媳妇本来正在抱着生病的儿子垂泪,一见两个陌生男子,也吓了够呛:“这二位是……?”
陈老四看着白术熟练的打开医箱,为儿子看诊,心里松了口气:“这是大夫。”
陈家媳妇一脸惊喜:“你真的请来大夫了?你脸上怎么有伤啊?”
莫摧眉浅浅弯起桃花眼笑道:“是的,我们是你丈夫请来的大夫,他跑的太急,路上摔了一跤。”
陈老四感激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喉头滑动:“对,是我摔了一跤……”
白术道:“放心,不是大问题,是受了风寒,又吃了有毒东西,我给他先催吐,把毒物吐出来,再吃治风寒的药,过几天就没事了。”
说着,他又利索地为陈家媳妇切脉看诊,叮嘱了几句,从药箱里拿出随身带的一些配好的药,这些都是从太医院带出来的上等药材。
陈老四光看着那几个精致的小药瓶子,就知道此物极为昂贵,一般人根本用不起。
他半是高兴,半是忧虑道:“这要多少银两?我……”
白术摇了摇头:“是我家公子命我来的,不收钱。”
陈老四一愣,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前一刻他还在绝望欲死的边缘,这一刻又柳暗花明,大起大落之下,竟有种不切实的恍惚感。
在被监丞抢走钱的那一瞬间门,他脑海中闪过好几个同归于尽的念头,索性想着家中妻儿,才打消了想法。
这时他悲喜交集,噗通一下,竟给两人跪下来,不停磕头:“感谢两位,和喻大人大恩大德,小的无以为报……来世给两位当牛做马,做猪做狗,报答恩情!”
“你快起来。”莫摧眉和白术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流露出感慨之色。
回去的路上,莫摧眉面上神色凝肃,引得白术频频好奇地看他,又不好意思问。
他看着白术忽闪忽闪地好奇大眼睛,忽而一笑:“看着那位匠人,我只是想起小时候一些往事。”
“我父亲也曾是个寒门读书人,可惜家道中落,他心高气傲,极有骨气,看不得穷人受难。”
“有一次他帮一个同乡的匠人写诉状,告发一个贪官,然而对方势力太强,将我父亲打断了腿,还伙同书院祭酒,剥夺了他的秀才功名。他不得已变卖家产,带着我们全家四口避祸。”
白术:“四口?你还有一个兄弟?”
莫摧眉眼神有些恍惚,道:“是个妹妹……”
“可惜祸不单行,父亲带我们回到老家,却遇上当地一个颇有身份的世家公子,看上了我妹妹,非要强娶她做妾,我和父亲自然不肯屈服,这一次,就不仅仅是打断腿这么简单了。”
“我的父亲一病不起,很快就撒手人寰。妹妹也没有保住,她做了几年的妾,那个公子就失去了兴趣,被他的大妇不知卖去了哪里……”
时隔二十年,他经历过生死间门的大恐怖,依然抹不去眼底的哀痛。
“后来母亲也离世了,我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为了寻找妹妹的下落,我四处流浪,在三教九流中摸爬滚打,也渐渐练就了一套本事。”
“那时我就在想,明知对方是个权贵,为何要强出这个头?为什么要反抗呢?忍一忍,不也就过去了?至少还能活下去。”
“那个世道,吃人不吐骨头,与其站着死,不如跪着活。不对吗?”
白术沉默地听着,他知道,对方并不需要回答。
他淡淡道:“于是我便发誓,将来只要能出人头地,手握权势,不受人欺凌,纵使屈膝逢迎,做一条鹰犬,都没有关系。”
“只可惜了……”莫摧眉眸间门隐藏着一点自嘲,“父亲给我取的名字。”
两人边走边说,不远处,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那里,抱着腰间门佩剑,默默望着二人。
正是秋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