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李淳风面不改色,很自然道:“在宫里的丹室,如何能用危险的伏火方?但这回事关紧要,若伏火方可用,能助陛下攻城,无论如何该试一试,臣等万死不辞。还请皇上允准。”
姜沃也请命兼表态:为大唐,为陛下,甘冒风险。
皇帝最终颔首:“好。”
又觉两人冒此生命危险,实不是一两句勉励和夸赞就够的,皇帝向来是赏功臣很大方的人。
“伏火方若成,必有功赏。”
“但两位爱卿要以保自己为要,哪怕伏火方不成,朕也需要你们二人好好回到太史局去。”
两人应是。
皇帝又问起所需之物。
李淳风道:“伏火方所需的之物倒没有很贵重的,只是需要远离宫宇的一处所在。还请陛下就在天台山荒僻处,建一处小小的作坊,拨给几个匠人即可。”
皇帝允准。
“是不是太危险了?”兵部不只拨了十个专门负责锻造兵器的匠人过来,兵部尚书英国公李勣还特意亲自过来了一趟。
他站在几座小小的房舍前,递给姜沃一本新的手记:“先生听闻了此事,也很是担心。但知太史丞是为了国事,也无法多说。只好将从前的炼丹手记都寻了出来,让我转交。”
姜沃接过:“劳烦英国公了。”
李勣见进进出出的匠人们,不停地搬着一箱箱‘桐油’、‘焰硝’,‘浓油’‘硫磺’等易燃物,就莫名担忧,嘱咐道:“一定要当心。到时候离得远些,哪怕炸不到人,之后若是起了火,离得近了来不及走脱也险的很。”
姜沃就指给他看,这几处屋舍周围,已经砍出了一片隔离带,没有任何草木,土里也都埋了隔断火焰的药材。
就是生怕一不当心火烧山林。
李勣见他们准备周全,又想起并州用上新矿灯后,果然再没有炸矿之事,不由多了几分信心和振奋:“陛下已命我为征高句丽的东道行军大总管,下月就先往幽州去整顿军伍——只怕没法最早听到太史丞的好消息了。只盼于战场上便能见到。我静候佳音。”
李勣去看过一回现场,皇帝还特意把他叫去问了一遍如何。李勣向来是觉得伏火法危险,又与太史局欠过一点人情,于是便回道:“哪怕是臣多年征战沙场,见了那一箱箱硫磺、焰硝都心惊肉跳。难为李太史令和姜太史丞两个,为了陛下冒此性命之险,实在是忠贞之士。”
皇帝颔首感叹:“正是如此,若是一时之险或许可以说是气血之勇。但他们这是日夜与极险相处。”
又问李勣,是否已经将那十位匠人的厚赏送与家人——为大唐为他做这样危险的事,甭管是心爱的臣子,还是普通的匠人,皇帝都记得。
李勣回明,又道还安排了十个士兵,十二时辰轮班,一直在‘伏火作坊’数十米外驻扎,随时关注着作坊里的情况。
皇帝颔首:“好,一有事立刻来回朕。”
且说李勣大将军安排的这十个士兵,还惹出来一段小插曲。
这日,李治正如常跟在皇帝身边学着调兵,忽然就有人来报,说是‘伏火作坊’出事了,外头有人等着回禀。
李治一听这个消息,就觉得手霎时冰凉。皇帝也一惊,立刻叫人进来,连声问道:“伏火作坊炸的如何?可有人死伤?”
来人第一次面圣显然十分紧张,面对皇帝的问话吭吭哧哧似乎不知道怎么措辞才恭敬,李治都难得急了:“直说!”
那士兵才道:“回,回陛下,回太子殿下。不是作坊炸了,是,是昨夜李仙师烤肉吃,引来了山上的野猪。野猪冲过来撞坏了作坊的围栏,还险些撞到屋里去。”
两位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炸了,只是差点被猪拱了。
皇帝立即下令:清缴天台山的野猪!
贞观十八年。
初雪。
李淳风与姜沃也不撑伞,只是带着兜帽,与匠人们一起站在安全地带,远远望着作坊。
长长的浸润了桐油的棉布引/线,延伸到屋里去。
李淳风将火折子递给姜沃:“点吧。”
姜沃点燃了引/线。
片刻后,夯土垒砌的屋子,轰然倒塌,火光映亮了在场所有人的眼睛。
身后是匠人们,与戍守在旁士兵们的响成一片的欢呼声。
爆炸后的火光仿佛还留在姜沃眼前。
她忽然想起,她前世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那一年没有禁放烟火,零点时分,外面鞭炮声震耳欲聋根本听不清电视里的春晚,而天空上,则是绽放的各色炫丽焰火。
当时她带着双鼻氧管,坐在窗口看烟花,想着要是能出去放一放烟火就好了,可以像别人一样,点燃线子,然后连忙捂着耳朵跑开,等着焰火升空。
又想起了到大唐的第一个新年:这回她身体倒是好了,结果发现大唐还没有火药,自然是没有烟火可以发放的,有的只是爆竹,把干了的竹子烧出火花来。
姜沃仰头望着天空。
有生之年,她能亲手放一放烟火了。
从袁天罡屋里出来,姜沃循着贞观十九年盛夏的阳光,一路回到太史局前头的大堂去。
去岁冬日制出安全的火药后,皇帝很大方的给了她两份奖励,其中一个就是——
太史局正午留值的官员,见了她进门都起身问好:“这个时辰,这样热的天儿,太史令怎么过前头来了?”
制授五品太史令。
在大唐,六品与五品官员,是一道最明显也最难跨越的分水岭。不但因为六品升五品难升,更因为两者授官的方式不同。
五品以下,只是敕授。
而五品以上截然不同,典制有云:“五品以上官员(含五品),需备名中书省,得圣人制授。”
五品,才算是进入了真正的大唐中枢官员体制,是为三省六部宰辅们真正能看到的官位。
姜沃做了太史令后,就完全接过了太史局。
李淳风则升任正四品太常寺少卿——九寺的级别要高出太史局,比如太史局的官员做到顶,就是五品太史令,但太常寺的顶却是三品太常卿。以李淳风的年纪,调任太常寺少卿,便是将来下一任正卿。
太常寺掌陵庙祭祀,礼乐仪制等大事,以往就是与太史局来往最多的衙署。
姜沃也不怕以后见不到师父,为师父送行时还道:“师父,您的藏书房、匠作室、观星台还有丹室,我都给您留着,一动不动,您可要常回来。”
李淳风点头:“是啊,不然谁给你们炒菜啊。”
姜沃笑道:“师父明鉴。”
李淳风走出太史局时,连头都没回,潇洒而去:“有你掌太史局,师父放心地升官去了。”
作为太史令,会有一间单独的屋舍。
姜沃回屋后,将自己的新笏板拿出来擦了擦:说来,她的制授正式下来时,皇帝就已经带着太子亲征去了。长安城中只有房玄龄房相当家,他当然不能组织朝会,于是姜沃这枚新笏板就一直没用过。
五品下,用竹笏板,五品上,可用象牙笏板。
随着她制授而来的太子的贺礼,便是一枚新的象牙笏板。、
姜沃刚将笏板收好,外头就有人叩门。
“太史令,鸿胪寺崔典客丞请见。”
崔朝?姜沃心中一算,这似乎不到给她送账簿的日子。
外头回话的宦官继续轻声道:“典客丞道有鸿胪寺的公事,请太史局协理,所以特来请见太史令。”
姜沃便道:“请吧。”
小宦官引了崔朝过来。
崔朝入门,行见上峰礼:“太史令。”
姜沃还了一礼。
这两年,为公事为私事见得也颇多,姜沃也就省掉寒暄,直接问道:“有什么事吗?”
崔朝点头:“太史令原来提过,玄奘法师入京的时候,你也想去亲迎。”
姜沃眼睛一亮:“玄奘法师终于回来了?”
“鸿胪寺已经接到消息,玄奘法师后日会从金光门入长安。”玄奘法师原本在佛门中名头就大,此番西去取经,历经十七年,带回大小乘佛经数百部。此等壮举,从玄奘法师踏上大唐疆土后,安西都护府的官员就派人一路护送,将玄奘法师送回长安。
坐镇长安的房相得到此信后,亦觉不能等闲视之,于是交代给鸿胪寺,去迎接下玄奘法师。
崔朝正领了此事。
姜沃从崔朝手里接过具体的时间地点:“到时候我一定去。”
这便是皇帝给她的第二份奖励——从前她作为女官住在宫中,从此后,她与旁的官员一样,可自由出入皇城,可置家宅田产。
如今,姜沃与这大唐贞观盛世之间,已经不再隔着太极宫的宫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