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丽,辽东城。
不,此刻应该称大唐的辽东城,城头已经变换了旗帜。
只是辽东城内的高句丽的官员、人口、财物还在厘清中,大军便未入城,还驻扎在城外营地。
大军正中,是皇帝的营帐。
长孙无忌走到中军黄帐前,示意门口守着的云湖去给他通传,他要请见圣人——辽东城已破,附近的白岩城应当也很快能拿下。
下一步大棋,该由皇帝来决定是否进攻重城安市。
安市可是硬骨头,城池坚固兵精粮足。
长孙无忌随军东征,自然也颇为劳累。此时他站在帐外,边掐自己眉心边让云湖去通报。
谁料云湖公公看起来一脸为难,竟是踟蹰着不知该不该通报的模样。
帐子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
长孙无忌心中生奇:谁在里面?不对啊,军中能有资格面圣的人,刚才都跟他在一起——围攻辽东后,水陆两大行军大总管李勣、张亮完成会师,李道宗等几位副行军总管也齐聚军中,方才他们还在一起激烈讨论(争吵)到底下一步该进攻哪里。
正因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谁,这才推了长孙无忌来问皇帝。
那现在帐子里是谁?
帐中忽然有皇帝的笑声传来:“好!说的好。”
长孙无忌听皇帝这么轻快的笑声,如此夸赞的语气,忽然一种很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于是他等不及云湖进去通报了,直接在帐外说了一声:“臣长孙无忌求见。”然后就自己撩开帘子进去了。
进门看清皇帝旁边坐着的人后,长孙无忌当场眼前一黑,恨不得一头栽在地上,免得再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世界。
心里霎那间浮现一个念头:魏征,求求你活过来吧。
真的,求求了——
就在这烽烟还未彻底熄灭、尤能闻到血腥气的辽东城,两国交战的最前线,皇帝身边坐着的,居然是本来应该留守定州的太子!
长孙无忌因为太过震惊与愤怒,整个人反而有种异常的平静,麻木行礼:“臣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皇帝如常摆手:“免礼。”
李治也笑眯眯如常来扶:“舅舅来了?不必多礼。”
长孙无忌:……你们父子俩不要人不发火,就把人当傻瓜啊!装的若无其事,难道这事儿就能这么过去了?
于是他立刻转向皇帝,拿出了当年魏征的冷脸:“陛下!陛下早有诺于群臣‘不令太子至战场’。今番此举,可守信否?可安心否?又要置天下万民于何地?”
然而再拿出魏征脸来,他也不是魏征,皇帝甚至一点儿心虚都没有,很理直气壮道:“你记错了,朕许诺卿等的原话是:不令太子至险境——这不,朕拿下辽东城后,才让稚奴过来的。”
长孙无忌忍住吐血的感觉,努力跟皇帝讲道理:“辽东城虽破,但战事未定,敌军环伺。陛下不是已经调兵准备不日攻打白岩城吗?”也就是说,附近还有一城准备拼命的敌军呐!
若是高句丽知道大唐的皇帝太子竟然同时就在辽东城外,只怕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人留下。
皇帝依旧很理直气壮点头:“是,正因为要打白岩城,才把稚奴叫来看着——若是都打完了,他学什么呢?”
长孙无忌被堵的脸通红,心里忍不住吐槽了一句:学什么都行,别学陛下您居然用话术骗我们这些臣子就行!
李治看出了长孙无忌的崩溃,就出言道:“舅舅,你看我来都来了,要是现在走,估计才危险。”
长孙无忌无话可说心梗而去,连自己来干什么都忘记了,火速回到方才议事之处,准备让所有人都体会一下他的崩溃。
见长孙无忌走了,皇帝就继续方才的话:“稚奴过来,朕给你留了好东西。”
边说边带儿子走到一张舆图前。
比人还高的舆图钉在一块木板上,城池用一种赭石色画的分明,每一座城池上面还钉着很粗的铁钉。
李治起初没弄懂父皇要送他什么。
还是皇帝执起幼子的手,与他一起拔掉了‘辽东城’上钉着的铁钉。
“朕原来征战天下时,就很期待攻克一座城池后,回来取下铁钉的这一刻。稚奴觉得如何?”
皇帝松开手,让他年轻的太子自己去拔:“不止辽东城。”二凤皇帝边将已经攻破的城池一一道来:“玄菟、横山、盖牟……唔,已拿下六城了。”
随着皇帝的计数,李治就一一拔去——其实他在定州负责军需事,所有的战事也都会第一时间接到捷报。他早知道大军已经攻下了哪些城池。
但听父皇亲口说来,再亲手拔掉这些钉子,心境又不同!
皇帝指着接下来要拔除的铁钉:“高句丽与dōng • tū厥、薛延陀不一样,很难毕其功于一役。”
他指着墙上的舆图,散落的一枚枚城池:如果说打突厥是横推,那么打高句丽,就是需要一个个去耐心地拔掉这些锚点。
且高句丽的城池,有不少还都是硬钉子。
李治不免问道:“父皇至今还没有用火药?”
二凤皇帝摇头。
没错,李淳风从年初跟着大军出发,结果小半年过去了,还没正式上岗——皇帝直接打就连下六城,暂时还没有用上特意带来的秘密武器。
于是在旁人看来,军营里最闲的就是李仙师了。
每下一座城池,就见他带着几个人在城里游荡,通过带来的精通两国语言的小吏,密集地跟当地人交谈。要不是他名声在外,就他这与高句丽人的来往频率,都得让军中当成细作给他抓了。
二凤皇帝也不管他:李淳风做事一向有分寸,随他去就是了。
“火药不必这么早就拿出来用。”
真有坚固顽抗之城再用也不迟,这种前所未有的新型杀器,第一次出其不意用的时候才最有效果。
次日,当太子跟在皇帝身后出现时,因为有长孙无忌的预警,诸位将军都没有露出什么惊容来,恭恭敬敬向太子行礼。
长孙无忌不由后悔起来:早知道昨日不告诉他们,今天也让他们失态一回!这倒好,搞得他一个人自惊自怪一惊一乍似的。
此番东征高句丽,在皇帝的安排下,各路军出发时间都不一样,走的路线也不相同,此时终于在辽东城下会和。
皇帝环视各路领兵将领,对他们之前的表现先给予了肯定,然后握掌为拳道:“从今日起,全军听朕号令。”
以李勣、张亮为首的将领们,皆神色振奋,齐声应和如雷。
陛下不光是皇帝,更是他们最愿托付性命的的三军统帅!
如李勣、李道宗等人都已做过多年将领,知道为帅为将者,一个决定便是许多兵士的性命。
他们也能感觉到,自己说出口的每个词都沉甸甸压在肩膀上,是莫大的压力。
饶是铁血如李勣,有时候都会怀念当年在李靖大将军帐下的时候,可以将性命托付给一个用兵如神的将帅,他就负责酣畅淋漓地杀上战场就是了。
可惜,李靖大将军年老不能出征后,在李勣等人的心里,已经没有值得他们折服听命的将领了,他们本身已然是这世间最顶尖的名将,比起相信别人,他们自然更相信自己,除了——
除了大唐的天策上将!
他们会不假思索将性命托付,听从他的指挥,指哪儿打哪奋力拼杀。
相信背后站着的将帅,会带领他们走向胜利,一如从前许多年。
皇帝很快排布完攻打白岩城之事:李勣负责攻城,李道宗领兵一万负责阻击高句丽援军,张亮负责与太子一起驻守辽东城……各自安排过后,皇帝又对李勣道:“你麾下那个新提拔的先锋将,让他留下来。”
李勣一怔,随后就了然:应当是皇帝看重其勇猛,要留下护卫太子吧。
于是立刻领命。
只是心里稍微有点惋惜:这个新人先锋将,实在是勇不可挡,锐气过人。他原本都已经想好了怎么安排他去破西南城门……不过,还是太子的安危为先。
似乎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皇帝就对李勣道:“朕留下你一个先锋将,再补给你一个如何?”
“陛下吩咐。”
“朕。”
听皇帝说了一个‘朕……’之后就没有下文了,李勣起初还在静静等着,等了片刻,骤然明白过来,忍不住霍然抬头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二凤皇帝点头:“没错,朕为先锋。”
为秦王时,他就习惯了每逢出战,必皂衣玄甲亲为先锋领帅诸军。有时候还会拿自己做个诱饵,引敌军入圈套。
李勣震惊后,也就重重点头:“臣领旨!”
旁边长孙无忌立刻捂住心口:哪有让原本的先锋将在城内守卫太子,然后一个皇帝跑出去做先锋带头冲的啊!
作为唯一一个跟到前线来的宰辅,长孙无忌觉得自己头都要秃了。
其实原本在京中时,长孙无忌对房玄龄一直隐隐压他一头是很不痛快,但现在却无比怀念起了房玄龄。
也怀念在定州负责军需的褚遂良等人,甚至连刘洎都开始想念了——他虽然想摘自己的桃子,但以往倒也是个直言进谏的人,可以一起劝阻皇帝。
然而所有的想念都是想象。
长孙无忌只好眼睁睁看这件事安排下去,愁的看起来瞬间都憔悴了好几岁。
好在他不知皇帝跟太子之后的对话。
“稚奴,若是朕给你寻一处安全的高地,还会派亲随护卫你——稚奴敢不敢离开辽东城,去此地亲眼看着朕打下白岩城。”
李治立刻应道:“父皇御驾亲征,甚至亲为先锋,儿子不过出城去观战,如何不敢!”
皇帝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好孩子。”又嘱咐道:“事先不必告诉你舅舅了。”
可别为了个城池,把大舅子再给气个好歹出来,就得不偿失了。
等事成后再说吧。
其实二凤皇帝每个‘浪到飞起’的操作,都不是虎,而是有周密的计划的。
早在出征前,他就决定要选一城,亲自攻城给太子看,让他亲见得国不易,了解将士血战沙场的艰险——若不亲眼所见,只是从书本和师长口中听到,他或许不能真的明白。
只有亲眼见过沙场,见过血,才知这大唐的山河来之何等不易。
当然,教导儿子重要,保住太子的安全更重要。所以他选了十拿九稳的白岩城做教材,而不是辽东城。
并且除了数百忠心耿耿的亲随,他还安排了一个新发掘的骁勇之士守卫太子:大唐每回对外征战,除了用府兵,也会征兵。这人就是应征‘高句丽之战’的新兵。
虽是新兵,但在破辽东城一战中,冲锋在先,极为勇猛,皇帝一见便颇喜。因此于战后,特意命人寻了此人引来,赐了些绢帛,又从普通兵士直接连提两级,封了从七品翊麾校尉,先在李勣帐下做个先锋将。
云湖公公回禀:薛校尉已经奉命在帐外候着了。
皇帝命宣。
李治打量了下这位被父皇夸赞,初初崭露头角的三十来岁校尉。
“末将薛仁贵,见过陛下、见过太子殿下!”
白岩城外的山崖上,李治望着不远处的战场,盯着那个熟悉的玄甲身影在其中厮杀,觉得手心发麻,热血似乎冲向头顶,他耳畔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咚咚’心跳声,壮如军鼓。
他想起舅舅之前跟他讲的父皇早年征战事——也不只舅舅,太多人与他讲过父皇太多的战绩。
只是长孙无忌最喜欢讲皇帝年轻的时候。李治也最愿意听:那时候父皇才十九岁,祖父和大伯李建成被宋老生所阻困,父皇带人去救,亲杀入重围,战到“两刀皆缺,流血满袖,洒之复战。”就此杀退敌军。[1]
他终于亲眼见到了。
父皇是如何打下来的天下。
李治也于此杀声震天的沙场上,深深明白了,父皇为何不顾群臣反对,冒险要将他带来辽东,置身战场之中。
他原本就想做个好太子,好皇帝,可亲眼见过父皇率军厮杀后,他的手紧紧握住父皇留给他的腰刀:他会拼了命去做个好皇帝!
长安。
七月里下了一场大雨,终于凉爽了起来。
今日原是姜沃的休沐日,正在跟媚娘对坐边看书边说话,就来了个太史局的小宦官,说是有李淳风的信到了。
这种要紧信函需得姜沃本人落印留名,才能取走,旁人无法代取。
于是她又去了趟太史局,把师父的信拿了回来。
姜沃进门,媚娘就抬起头关切道:“辽东如何,天冷下来了吗?”
媚娘边问边垒了垒手边摇摇欲坠的书,是几本摞在一起的兵书。出名如《孙子兵法》《太公六韬》都不必说,媚娘正在细看的,却是姜沃拿回来的一本《卫公兵法手记》。
卫公,更具体的称呼是:大唐卫公李靖。
作为初唐战神级别的人物,李靖如今已年迈,数年未披甲挂帅。卫公便也如孙神医一般,将自己多年征战沙场所悟之道,写成兵法手记,要传给大唐后世将领。
皇帝是要求将领们皆熟读此书的。
姜沃不是将领,但也有法子搞到一本。
此时她走到桌前,与媚娘一起将桌上的笔墨先挪开,免得不小心污了书信。这才把李淳风的书信拿出来看。
李淳风给袁师和弟子写的信,很有分寸,一点儿军机要事不提,顶多提一句如今驻扎在何处城池。其余的便都是大篇记述高句丽的风水地貌、气候风象……
“辽东的天,开始变冷了。”
姜沃记得历史上二凤皇帝亲征高句丽,起初连克十一城,并无太大阻碍,最后就是在高句丽一座名为安市的坚城下受阻,城固难破再加上天气严寒,在这两种不利情况下退兵的。
因最终未下安城,甚至因严寒折损了不少兵士,故而这一征虽重创了高句丽,迁了辽、盖、岩三州数万人口入大唐,但以二凤皇帝的标准来看,这一仗自然是有些遗憾的。[2]
天时不与,实莫奈何。
姜沃把李淳风的信展平收好:师父能够在信上写明的消息,一定都是禀过皇帝的。
安市城外。
议事帐内,诸将领讨论的‘热火朝天’。
“该到了用火药的时候了!这几日冲车、投石车都已经用过了,安市城城墙实在太过坚固难以冲开。既然带了火药来,为何不用呢?”
“还是先别用了,再试试筑土山法。毕竟圣人之前曾说过,火药出其不意才最能克敌。如今安市城虽很是坚固,但别忘了还有都城平壤。不如依旧将火药秘敛,到了平壤城下再炸个出其不意,岂不是好?”
这位话音刚落,自有反对之声,因筑土山法攻城是最古老的法子之一——当对面城墙坚固,便不再求从正门攻城,而是筑起一道比城墙还高的土山,形成压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