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姜沃一礼到底:“扰了先生云游,实在不安。”
永徽四年初,灞桥风雪景。
这便是神医特有的安慰剂效应了。
可现在,完全是砧板上的肉,只能战战兢兢等着太尉发落。
“只瞧在当年你给老夫的那些医书份上,莫说是近在梁州,便是再远些,我也会应这一趟回来的。”
孙思邈诊过脉,细端量过媚娘神色,又问了许多话后,才直白道:“昭仪两次有孕,是有些近了。女子产育是极伤元气的事。”
“此次有孕后,还是缓一缓好生调养两三年。”
“且昭仪素日多用心神,虽说原是康健之人底子厚,但终究要善加珍养才是。”
皇帝就是那条生路。
比如刘宝林。
谁知道每个人背后牵着多少人,心里又藏着多少心思呢。
孙思邈摇头:“我知你的脾气,若非实在有事,不会向我开这个口。”
作为一个皇帝,想拿回自己能够定储的权力,难道不对吗?
姜沃早候灞桥旁的亭中,见熟悉的马车自长安城外而来,便顺着石子路来到路边。
会有人依附上来,更会有人展露出敌意!
文成摇头:“我以后进宫必然也要少了。”江夏王出事后,她也当跟着沉寂一段时间。
而从前宫中,跟媚娘没有冲突,觉得她如沐春风,能与她和睦相处的人,也变了。
姜沃转头嘱咐两个女卫自行回去,她则上了孙思邈的马车。
比如今日,除了公主们,其实没有什么命妇敢来与她搭话问好,大约是怕跟前江夏王有关联,就触了太尉霉头。
这种让妃嫔缓要子女的话,也只有孙思邈敢这么直白说出来了。
有敏锐的人,必然能嗅出陛下有意改换后位的心思。
孙思邈的面容从帘子后露出来,温和笑道:“莫要多礼,外头风雪,快上车来。”
“朕并非不知后宫阴私诡谲事,只怕此间争斗不比前朝差。”
两人对坐,直到一局终了,磊磊落落残棋一局。
储位从来争的是生死。
姜沃在皇帝说出这句话前,就已明白:是,皇帝这三步,直接从出身、子嗣和帝宠三方面把媚娘彻底推到了众人跟前。
自谋反事后,宗亲败退,太尉真正可称得上是大权独揽。
文成就道:“只盼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
就见媚娘笑道:“孙神医看过后,旁的不说,心里就安定许多。”
姜沃看似站在原地,目不斜视,其实用余光看了一眼皇帝。
总有些疲倦之色,像是影子一样掠过她的面容。
似刘宝林这般,已经把身家性命都压在皇后处的人,又如何能接受媚娘的孩子,给太子带来的威胁?
无论最后媚娘做了什么决定,她总会陪着她一起。
姜沃罕见觉得,你们两位确实有点谜语人在身上的。
不过很快,其中一个谜语人就点了自己的名:“太史令随朕去前头。”又嘱咐媚娘好生歇着。
姜沃见媚娘面上带笑,倒是皇帝脸上还有些犹豫之色似的,不由问道:“陛下可还有疑虑?”
等文成告辞,姜沃边自己一枚枚收棋子边思虑:正如弓拉满一定会回弹,正如两方各自落子后,胜负一定会自分。
若说皇后背后的世家,此前对媚娘这位有子宠妃,只是‘务必打压’下去的想法,那这之后,应当就是‘务必除之’的态度了。
“朕也明白,若再拖个几年,朝上人人只怕已然惯了太尉威势,惯了听从于太尉,再没有心气了——且宗亲暗弱,舅舅现在已然腾出手来,以后朝上再有忤他心意令他厌烦的人,直接可以发落了。”
因此,皇帝不能,也无意拿着这些朝政事与舅舅夺权,平白损耗社稷。
“是该趁现在……可媚娘又忽然有孕,精神看起来不如从前不说,身边还要带着那么小的弘儿。”
甭管长孙无忌多么独揽大权,但无可否认的是,他是个能臣,有关社稷百姓的政令皆是佳政,有关朝政庶务,至今李治都还能跟他学到些处事之道。
见皇帝也很专注听着,闻言也赞同点了点头,这才放心些:这皇家子嗣事,媚娘一人说了不算,得皇帝点头。
媚娘都一一应了。
他要有一件光明正大与舅舅产生不可调和分歧的事。
但事情总要有个突破口。
只要他撕开这个口子,自然会有人依附过来。
“哪怕媚娘就住在这立政殿,朕也不敢说,这立政殿里就干净。”且人心易变,此时干净,将来也未必。
但就像一张弓拉到最紧,一根弹簧压到最低,其实反对长孙无忌的人,也已经被压到了极致——比如原来有宗亲在中间做缓冲,许敬宗这等招长孙无忌厌恶的人,还能依附下宗亲庇护,喘口气。
媚娘坐直了身子,坚持道:“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姜沃立刻就明白了——
皇帝心中惦记,也陪同在侧——他们朝夕相处,自然看得出,这次媚娘有孕不似上回怀弘儿一样,那么有精神。
李治面容上却还是未决之态:“哪怕无大碍,你怀着身孕精神短缺也是朕亲眼见到的。不如再往后推一推吧。”
姜沃随皇帝来到前头偏殿。
上车后,再次垂首致歉。
人都是求生的动物,面对如此大的生存压力,自然要不顾一切的找条生路。
李治已然看清,宗亲之后,他该自己上场,与舅舅分一分这场‘势’的成败了。
可现在……
姜沃颔首:“是。”
皇帝道:“原本,朕准备正月里就给弘儿封王,并以追赐武德年间旧臣为由,给媚娘之父复加爵位。再将媚娘的位分往上动一动。”
如今媚娘膝下已有一子,皇帝还特为其取名李弘,这半年来又格外优宠,兼之赶着元日再传出喜讯——他们对媚娘得态度,已经随势而变,必是要打压媚娘,以免威胁到皇后和太子。
姜沃收起了最后一枚棋子:媚娘,实是站在悬崖峭壁之上。
当时媚娘是没有根基没有子嗣的宠妃,皇后处(或者说王、柳两门)的态度是拉拢。
是决意冒险,还是先退一步求稳——
“这样对母体好,对孩子也好。”
李治将心里诸事,一股脑念叨了一遍,然后望着眼前一言不发的太史令,略微苦笑道:“朕知道你的脾性,跟你说这些事,你也不会催朕做什么决断,你只会等着朕与媚娘来定。”
也实是站在四面皆敌之地。
孙思邈又将媚娘现用着的所有补品、药膳、餐食等方子拿来一一看过,然后再次细问了些媚娘的证候,斟酌着将方子都改过一遍,又写了几条保养之道,让媚娘依此而行,这才告辞。
如今‘势’与媚娘进宫时已截然不同。
姜沃送先生出去后,又转回来。
“媚娘催朕勿要顾虑,早做决断。”
为了让她的儿子李忠能够顺利做太子,她都不惜一直‘病重’,违拗陛下的心意,将儿子托付给皇后养。
袁天罡的屋中,窗下也摆着棋盘。姜沃就相邀:“那文成陪我下一局再走吧。”
他选择的战场是‘后位’,或者说是‘储君位’。
皇帝还没开口,姜沃就听媚娘道:“我知陛下在疑虑什么——可如今孙神医都看过并无大碍。陛下只管按原定之计去行就是了。”
姜沃同孙思邈进宫为媚娘扶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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