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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李淳风和袁天罡两人选中了同一处墓地,后来经过二凤皇帝‘裁断’,那一处建了为国祈福的天宫院,又东西各退五里地替二人修了墓穴。
姜沃穿过天宫院正殿,在后门外的溪流旁找到了李淳风。
溪流潺潺,似乎比拂过的山风还要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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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风指了指南边:“将来我的坟茔在南面五里台山上,到时候别忘了祭一祭。”
刚刚参加完袁师父周年祭礼的姜沃,听这话甚为扎心,就道:“师父身体康健,必年寿久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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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淳风递给她一张纸:“我已至知天命之年。你听了我这话还心中难受——”
“那我见你年纪轻轻这般笔墨,又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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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是自己在南下蜀中的船上,因伤感而默了无数遍的几句顾贞观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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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1]
姜沃低头。
李淳风加重了语气道:“你若再做此伤痛之语,薄命之言,才真是负了袁师师恩了。”
“师父,我不会再做此语了。”
昨夜与大公子一番长谈,已然将她从伤感迷茫中扯了出来。
袁师父特意推迟一年告知她过世之信,又提前替她将大公子请出山,她已深解师父的意思。
如何还有飘零之感?
她只觉得先人之眷长随身魂。
甚至让她心中有了许多新的想法和谋划,等她回京就……
姜沃如此想着,便有些出神。
李淳风原本欲就此‘薄命’‘深恩尽负’等锥心之语再重重说徒弟几句。
然而见她出神,就想起她昨夜通宵未睡,今天又举哀半日。
再细察面色,果然如霜似雪,唯有眼圈通红,眼眸中还燃着一种亮的都有些惊人的神采。
李淳风就心软了。
“罢了,师父也不说你了。”
姜沃这才回神:“嗯?”
李淳风越发无奈:“回去吧。”
到底声音温和下来:“师父这几年不在京中,朝上事又多,你独自撑着必然是很累了。”
“等过两日我与你一并回长安,日后你有事依旧来与师父说。”
他话音刚落,就见眼前弟子眼巴巴看着他:“师父,我现在就有事。”
李淳风:……
姜沃道:“这几年,我偶然得到数张航海仪的图纸,就等着给师父呢。”
“师父是当世最好的数算家,又是风水将作大家,能够自己改制浑天仪。”
大唐的造船技术,其实已经冠绝当世,比如她南下蜀地走水路,就亲见舟航河洛,弦舸千艘,颇为壮观。
不单是河内船,大唐海船战船亦多——二凤皇帝打高句丽之时,便是提前令扬州、莱州、明州等海口地,造了数百艘海上战船,水陆两军会师。
登陆战打的高句丽各沿海城池纷纷心梗,更深深震慑了新罗、百济、倭国。
实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船啊!
故而,比起造船术来,更限制大唐远航的,反而是海上导航问题!
毕竟此时还只有司南,连真正的指南针和海上罗盘都未出现。
如今海上航行,只能靠唐尺来识断北极星与海平面,以此辨别航向。
不过,现在她已经拿到了许多图纸。
姜沃看向眼前李淳风:还有谁比师父,能更快更好的研究出各种航海技术?
毕竟,师父可是重修与注过《海岛算经》的人。
也正是自李淳风起始,大唐在航海时,才可以根据精准的数学来测算遥茫海岛的距离远近与高度。
师父本就是后世所公认的大唐第一数学家。
听姜沃说起有海上航行的测量仪的图纸,李淳风就有些见猎心喜,不,是闻猎心喜。
只是口中还道:“我如今还在给圣人寻山陵吉壤呢,有些脱不开身。”
姜沃太了解师父了,这是口是心非的毛病又犯了。
于是只叹息道:“好吧,那我只好将图纸交给将作监或是工部了——不知师父还记不记得,先帝曾感叹过‘于沧海上,必仰辰极,惜乎海外渺茫不知’……”
姜沃还未说完,李淳风已经道:“回头拿给我。”
“好!”
李淳风见她已经恢复了精神,再不复这回再见时的满腹心事与沉重,心中欣慰:这才不负袁师苦心啊。
“等回去,我就把图纸拿给师父!”
航海术有关的图纸,她已经对着系统细细描画出来了,倒是造船术的图纸太复杂,她还没有画完。
图纸难描,姜沃可不敢带着到处走,生怕丢了,都仔细收在长安家中。
李淳风见弟子不过一夜间就整个人都明亮轻盈了许多,不由感慨了一句:“真不知大公子与你说了什么,竟然比师父的话还管用。”
只是感慨,并非探问。
但姜沃还是答道:“大公子说,不必一个人绷太紧。”
她心底补了后半句:那根据压力守恒定律,自己不绷太紧……就只好绷一绷别人了。
能信任的人,都陪她卷起来!
比如恰好第一个撞过来的师父。
姜沃对李淳风摆手:“师父,那我回去了!”
李淳风见她自天宫院后门离去,又转头看了半晌五里台山,先帝替他定的归老之地。
其实今日见徒弟前,他是准备从此远离朝堂的。
他已然替当今选好了陵墓吉穴。
准备回长安后直接递上奏疏,以后就负责监督建造皇陵之事,从此远离尘世。
可现在,是海航之术啊。
不用徒弟提起,他已经想起了先帝。
陛下,那时候您说‘神仙事本是虚妄,空有其名,不烦妄求也。’[2]
又说茫茫海外,必不是神仙居所。
那或许有生之年我能看看海外到底有什么。到时候九泉之下,也好禀明。
李淳风转身离开天宫院。
在蜀地待了这么久,该回去了。
姜沃回到暂居的屋舍。
只见崔朝正坐在院中。
也是一身素服。
“你累了。”他神色一如既往的柔和:“屋里已经烧过驱蚊虫的艾草,也有晾好的白水,你眠一眠吧。”
姜沃路过他身旁,停下来问道:“是你把我在船上写的那些伤感之语,拿给师父的?”
崔朝微微一滞,点头道:“是。”他原坐在竹椅上,此时就仰头看眼前人,神色伤感。
“你心里装了太多事,但你几乎从来不说。”
“这些年,我只是陪着你,看着你。”
起初他还会问,后来发现她只是笑道无事。
他渐渐也不问了,只是在一旁看她托腮出神,看她不过几日就自行好了起来。
“可这回,你实在是不太对。”
“我想着,你若不愿意对我说,或许愿意对李仙师说。”
他语气沉沉不安与郁结:“抱歉。”
姜沃低头看了他片刻,见他亦是眼尾通红,脸色比以往更素白,眼底透出隐隐青色。
这些时日,崔朝也是未有一夜安睡过。
她推了推崔朝,让他挪开一点,然后也坐在这张竹椅上。
姜沃道:“我好像从未对你说过,相伴就很好。”
崔朝声音有些低沉与伤感:“这些年,我只帮过你一次,就是在你不便出宫的时候,替你暂理你父母手里的产业。”
“而就连那次,也不是你向我要求的。”
“之后我再问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总说自己就可以。”
“但有时候,我见你……”见你似陷入缠绕之中。
崔朝忽然想起,有一回除夕他们四人吃火锅,皇后饮过酒,曾经叫过姜沃一声小仙鹤。
他有时候觉得,她确实像是悠闲踱步于水边的仙鹤。
但有时候,又像是淋了大雨,翅膀都湿透了,因而看起来特别吃力的仙鹤。
他缓缓将心中所想说出来,然后专注道:“你很早前就说过,有终身所愿之事——我不是想探问你所思所为之事。只是有时,真的想替你擦一擦雨水。”
姜沃仰头看着蜀地晴空如碧,听他说完了这番话。
转头笑道:“这一回来蜀中,我想通了。”
原来,她总觉得自己心中背负着跟别人不一样的想法。
所以有些事,总想都担在自己身上。
经过昨夜,除了将来传承外,她又想起了一句话——
崔朝就见她带着无尽崇敬神色道:“有一位伟人说过‘最关键的问题是,分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3]
只要他们这个漫长阶段的目的是一致的。
姜沃转头看向崔朝:“以后,我大概要让你做许多事了。”
崔朝见她眼底清亮光泽如冰霜消融后,春光里映着日色的水面,轻声道:“这一天,我等了很久了。”
姜沃回到长安后,才晓得帝后并不在皇城内,而是去九成宫避暑了。
她稍一思索也就明白。
九成宫更清净。
她就也往九成宫去。
帝后二人本以为会见到一个伤感憔悴之人,都已经预备好生安慰她,甚至把一对儿女都提前抱了来,准备让稚子安抚人心。
见到姜沃后,倒是放心许多。
虽然有袁仙师故去事,又是夏日入蜀奔波一回,但瞧着,她除了消瘦一些外,精神还好。
姜沃入内见过帝后。
还未行完常礼,就见媚娘怀里的安安,已经对她伸手,口中还往外蹦着单独的词:“姨姨。”
皇帝笑道:“这孩子记性真好,都快一月未见了,竟然还记得。”
媚娘则把小公主递过去:“好,找姨母吧。”
姜沃到九成宫后,已经先换过了衣裳才来,此时就伸手接过安安。
然后认真与被ru娘抱着的李弘打招呼:“弘儿好。”
将生物数量残酷地清洗到生存资源可负担的红线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