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最早的女将军商代妇好,近乎于传说,而汉代的女将军冯夫人、晋的忠烈明惠夫人是数百年前的历史。
那么就在前朝的冼夫人的事迹,难道本朝所有人都不记得了吗?
还是根本不想记得?
为什么平阳公主回到长安后,生荣就是‘册公主,赏赐逾其余公主’,死哀就是‘丧仪得以鼓吹’。
甚至鼓吹还要被太常驳回一遍‘妇人无鼓吹’。
“我不信,这便是最好的生荣死哀吗?”
屋内一片寂静。
画像无言。
姜沃抬头——若是公主永远停留在渭水河畔回眸的一瞬,甲胄在身宝剑悬腰,七万兵士在手,或许也很好。
好在,她没有跟公主一样的孝道与身份掣肘,更身负后世机缘,所以一路走到了如今。
姜沃拿起地上的羽箭,锋锐的箭头划破了她指尖,两滴血染在箭尖。
“所以,公主,我永远不会交出我的‘兵符’。”
*
姜沃用帕子把自己手上细小的口子先包起来,想到回去后需用烈酒消毒的痛,不由先皱了皱眉。
她边压着自己的伤口,边对平阳昭公主的画像继续倾诉。
“不过说起冼夫人。”
“她与公主一样,后世都不知名字,只知道,她是高凉洗氏之女,嫁了人成为了夫人。”
“而且,她哪怕生前被正式册授了将军,也并不在将相传中。”
冼夫人的生平都记载在《隋书·列女·谯国夫人》中。
血迹从帕子上微微洇出,姜沃只仰头道:“说起史书,公主若知道后世许多史书如何记载你,必然也要生气的。”
“我就不说与公主了。”
比如到了宋代编篡《册府元龟》,平阳公主很多时候直接就被记载为‘高祖第三女柴氏。’到了明清后更有甚者,称平阳公主为妇人竟能事于军旅,如狐妖昼游。
脑海中不自制的想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姜沃反而不觉得手上痛了。
她此时,就如在李淳风处听闻公主性情一般,只觉得心中锥痛。
但姜沃还是努力对画像笑了笑,然后摘下身上的鱼符捧给画像上的人看:“我已然是尚书右仆she——宰辅多可参修国史。虽说贞观一朝已然修过武德一朝的国史,但依旧还可不断增补。”
“公主,将来史册上,自当有单为你而列的‘将传’!”
“只要我活在这大唐,武德年间门的旧事,我会一点点去拼凑。”
“反正才四十多年,根本不算久远,一切都有迹可循。”
“公主,其实哪怕千年以后,也有人在努力追寻着你的真相,想抹掉层层的灰尘,看清你的面容。”
姜沃说的不只是现代,不只是红色的国度以后的事情。
还有自唐后的许多朝代,那些闪光的女子的灵魂,她们也在追念着平阳公主。
比如明末女将军秦良玉,就为平阳公主写过诗。
想起她,姜沃振奋了一点,笑意也真切了许多,对画像上戎装女子道:“公主,咱们说点高兴的事情吧。”
“公主之后,也不是没出过女将军的。其余的先放着以后我慢慢说,先说明末的女将军秦良玉吧。”
“毕竟她是第一个被正史记录到‘将相传’里,而不是列女传的女将军,咱们今日就先说她。”
姜沃兴致勃勃,将秦良玉的生平曼声说过。
凌烟阁内沉闷的空气,似乎流动了起来。
*
姜沃说过秦良玉后,想着,反正明朝的事儿都告诉昭公主了,也不差后世事。
“公主,我的故乡,不只有女将军、女官……还有许多女科学家。”
比如因“青蒿素”,国内第一位获得诺贝尔科学类奖的屠呦呦。
说完后,姜沃忽然又想起,诺贝尔奖,昭公主只怕不知道。于是补充了一下:“青蒿素是可以治疗疟疾的!”古时疟疾是高发病症,公主一定听说过。
“我还兑换了一本医书呢,还好大唐也有神医。”
姜沃就这样说下去,从科学家说到飞行员说到宇航员,又绕回到吃的——
“公主,我今天早上吃了鸡丝面。”
“大唐也常有禽类的病症。我的故乡,曾经也有过大规模的禽流感。但后来有一位‘陈化兰’女科学家,主持研制出了禽流感疫苗。”
姜沃还记得自己前世病亡前几日,躺在病床上随手刷到的新闻。
是许多国家又受到了禽流感的影响,鸡蛋价格翻倍之类的新闻。而我国正因为有疫苗受到的影响最小,陈院士的疫苗已经为60亿羽禽接种过。
那一晚,姜沃虽然没什么胃口,还是吃了一碗蛋羹。
还有……
姜沃说了良久。
后世这样造福万民的女子,还有很多啊,公主,还有很多。
真的很多。
姜沃把面容埋进衣裳。
而她,却从后世来到了大唐。
因带着权力系统,她相当于生来就站在无数巨人的肩膀上。
其实如果按照系统最优化来说,她现在最该做的,应当是保住现在的官位,保住宰辅的权势——权力系统是很公平的,如果她做错了什么,失去了权力和官职,她的身体状况依旧会直接掉回到前世的破损状态。
可是,她明明能做些什么,她怎么能不做?
*
望着平阳昭公主的画像,姜沃忽然想起了李敬玄的质问:“姜相不提旁人,只为平阳昭公主请命,是不是以平阳昭公主作筏子,先做定女子入阁的先例?”
筏子?
姜沃不由笑了,她语气诚然问眼前画中人道:“公主,为什么不能呢?”
“何为筏?渡水之舟尔。”
“我希望咱们都是筏子,能渡后来人。”
她愿意做筏子,她知道,建起娘子军的平阳昭公主,也愿意。
窗外光影转动,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半日。
姜沃站起身来。
“公主,我再来看你吧。”
“我还有些事要做。”
比如她要先去向陛下问明平阳昭公主的名字。
到了阎大师正式作画的时候,总不能别的凌烟阁画像上,皆是最gāo • guān职加姓名,而公主的,依旧只是‘平阳昭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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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沃打开门,才离开凌烟阁,便见熟悉的身影自宫道上而来。
“师父?”姜沃迎上李淳风。
李淳风手里拿着一卷画:“前日你提起昭公主。我就查了过去的天象记,以公主的病逝之年的星辰垂象为图,只做公主入阁之念。”
姜沃陪师父返回凌烟阁。
踏入阁前,姜沃忽然开口道:“师父是如今世上最好的谶纬之师。那师父会相信,自己的谶纬预言能够被改变吗?”
李淳风淡然回道:“你自己说过的——人力虽微,终有昭著。”
姜沃闻言颔首,接过师父手里的图,奉在平阳昭公主画像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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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望着弟子的身影,李淳风又想起了她谶语的后半句:战不在兵,造化游戏。
世间门造化之事最难言说。
造化为棋手,天地为棋盘。芸芸众生,皆是棋子——或许一枚棋眼动了,整个棋局就翻转过来了。
明明身处凌烟阁之中,李淳风却觉得自己恍然回到了蜀地幽静无人的竹林之中。
回到了袁天罡过世之前。
那时,袁天罡带着几分笑意对他道:“我眼睛看不清了,你替我写一封信亲送往黔州吧。”
彼时他尚未深解,袁师为何在临终前,还要特意写信与大公子李承乾。请他与弟子深谈一回,解她心结。
李淳风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笑意。
袁师,您是否比我更早,解开了这一句谶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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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后的第二日。
姜沃晨起照旧先来到吏部。
她习惯于先将吏部昨日汇总的公文都看过一遍后,再去尚书省。然今日才看了一半,就有负责传话的小吏,送了一份名刺进来。
口中回禀道:“东宫属臣,太子左谕德萧德昭请见姜相。”
姜沃语气如常:“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