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两人因说起文成公主,李勣不免想起其余的公主,因而感叹道:“自平阳昭公主起,大唐公主多有英气之风。”
又问姜沃:“昭公主的追谥之礼如何?”
李勣大将军所说之事,乃以长乐公主为首的几位公主上奏,为平阳昭公主请追‘双谥’之事。
平阳公主原本是单谥‘昭’,故称平阳昭公主。谥法有云:明德有功曰昭。公主谥号来自于此。
而今秋,诸公主上奏为平阳昭公主请‘双谥’。用长乐公主与姜沃说的话便是:“若无姑姑当年率兵征战,首开公主置幕府之制。如今公主只怕也难有幕府,我们自是受了平阳姑姑的遗泽。”
“如今姑姑不在了,其后人也皆不在。那么,为姑姑请追谥之事,自然该我们来。”
朝堂议过,为公主追谥为‘昭武’,亦追赠‘左骁卫大将军’——就如宰辅文臣故去后,多追封诸如司空等三公三师之荣,武将过世后,则多追赠一个大将军之位。
如今平阳昭公主,才算得了与战功匹配的哀荣。
姜沃颔首回答英国公:“礼部和宗人府都已经备齐典仪。”
又想起李勣大将军那句‘大唐公主多有英气之风’,不由一笑,何止公主。
明代文人评价大唐,便是‘终唐一世,非常妇人居多焉’。[1]
姜沃捧着热茶,望着外头青松覆雪,心中很安然:在这条时间线上,后世来评价大唐女子,只怕更不止这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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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提起谥号,正好与你说一说许敬宗。”
听李勣大将军这么说,姜沃不由一怔,甚至有点惊讶:“这……许郡公才致仕,人就没了吗?”
她怎么没听说?按理说不应该在家中修养的大将军都知道了,她还不知道啊。
李勣闻言失笑:“不是。”想了想,自己的话确实有歧义,就又明确了一下:“他还活着呢。”
他接着道:“许敬宗离京前,曾单独设宴邀了我一回。”
姜沃不免问道:“大将军去了?”
她知道,李勣与许敬宗的关系也平平,皆是官场同僚,私下并不往来。一来许敬宗是出了名的‘家宅混乱’‘好色贪财’——其实姜沃有怀疑过,许敬宗致仕这么干脆,又直接带着家人和多年家产离京归乡,是不是被戴至德之事惊到了。
生怕自己也被大理寺查了落个晚节不保,还不如早早抽身退步(简称跑路)。
毕竟大唐没有后世‘贪污腐败倒查二十年’‘退休不是保护伞’的规矩。致仕之人只要不牵扯进什么谋反大案,还是能够平安富贵终老的。
而李勣大将军不喜许敬宗,还有一桩缘由:当年许敬宗之父为宇文化及所杀,许敬宗为活命,却‘舞蹈以求’杀父仇人。
姜沃知道,李勣大将军看似多与人为善,其实与人深交很谨慎。
从前李勣大将军从未赴过许敬宗的私下独邀。
这回……
“我收到那张名刺时,原是想推拒了的,但后来还是去了。”李勣大将军亦望着窗外雪松:“贞观年间故人还在世者,寥寥无几,他到底是贞观初就在朝上的旧臣,我便去了。”
“许敬宗是有一事请托。”
姜沃想起方才大将军的话,很快了然:“许郡公担心自己将来的谥号?”
李勣颔首:“他本身私德有亏,这些年又把世家得罪狠了——想想自己身后事,难免有些担心被上个‘恶谥’,想要托我到时候替他多说几句好话。”
姜沃心道:许敬宗的谥号,这还真不好说。
“大将军应了吗?”
李勣摇头:“谥号自在人心。他这一世,有才无德,有功有过。到头来朝堂如何公议,自有定夺。”
李勣神色很淡然:“正如我的谥号到底如何,只由后人公定吧。”
姜沃正在执壶的手不由一顿。
李勣说起他的谥号时,姜沃也不免心口一跳。其实……何止在皇帝心里,英国公与朝臣不同,在姜沃心里,亦是如此。
李勣大将军倒是无所谓,很快说起了旁事——
“我去赴约,不过是为了贞观年间那些旧人罢了。”
其实李勣去赴许敬宗的约,想见到的何尝是许敬宗,而是许多再也见不到的故人。
他抬手指了指窗外的雪,对姜沃道:“我第一回见到魏相,就是这样一个雪天。”
“那时候,我还未归顺大唐,是在先魏李公(李密)麾下效力。”
“我攻下黎阳仓后,初次见到了还很年轻的魏相,一见便相谈甚欢——后来,先李公战败降唐,我驻守原地一时主意未定,还是魏相写信劝我归于李唐的。”
李勣说到这儿转头,看着姜沃,心中不无感慨:数十年过去了,与他对坐之人换了多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