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谈起旧事,难免是一番长谈,姜沃就带着曜初来到窗前榻上,两人隔着一张小案几对坐。
姜沃觉得有些疲倦,就略倚在熏笼上。
曜初见姜沃身后没有靠垫,还格外去拿了一个:“姨母去英国公府,一定累了——我听顺顺说过,英国公处还是老做派,不太用胡桌胡椅。姨母是不是又跪坐了大半日?”
姜沃含笑接过,倚后便问曜初道:“是卢夫人告诉曜初,皇长女与皇次女之事吗?”
曜初点头。
说来,不是姜沃都不肯称萧淑妃的两个女儿一声某某公主,而是……皇帝根本还没有给这两个女儿封公主,亦没有封号,姜沃就先按序齿叫了。
按例,公主生下来,会记为皇x女,之后什么时候封公主,又全看皇帝什么时候下旨了——
比如先帝的几位嫡出公主,就都是年纪很小就册封公主,甚至拿到了实封。
但庶出公主的册封年纪,相差就很大了,有得宠封的早的,也有封的晚的:如先帝第十二女,武德六年出生,直到贞观十五年才封临川郡公主,也就是说直到公主十八岁出嫁前,才终于有了正式封号。
而萧淑妃之前所出两女,莫说没有封公主,这些年也一直没有出现过。
逢年过节皇帝一家子团聚的时候,也从没人提起这两个公主,而年节下的赏赐,曜初这个安定公主所得,皆是按嫡长公主份例(若是祥瑞年份,皇帝还不忘给曜初翻一倍)。
姜沃有时候觉得,皇帝那本就不充足的精神,是真的已经忘掉了还有俩女儿。
她也再次体会到,皇帝对于在乎和不在乎的人,心的冷与热到底差多大。
完全是赤道和北极。
故而别说曜初幼时跟她长在宫外,不知宫里还有两位皇女,只怕连太子,若是没有人格外向他去提,都记不起这件事。
姜沃就问道:“曜初是听闻了此事就直接来了?还未问你母后?”
曜初点头:“我不知过去之事,怕骤然问起让母后为难。就先来问问姨母。”
姜沃温声道:“卢夫人是如何与曜初说的呢?曜初又还想知道什么呢?”
“姨母也知道卢夫人的性情,每一句话都很留心。向来是能说一句就不说两句。若不是此番卢夫人要辞去离宫,估计还不会提起这件事。”
“卢夫人就只与我说:‘两位皇女的生母从前是萧淑妃,永徽五年因罪废为庶人没入掖庭,两位皇女当年一个十岁,一个七岁。随母而居,多年未出。’”
曜初打小跟着姜沃,数算学的很好。
当时很快算出来——十三年过去了,两位皇姐应该分别是二十三岁和十九岁。[1]
于是她当时就追问卢夫人道:“按例公主十五岁,宗正寺就会向父皇递奏疏的。”
这是宗正寺的职责,提醒皇帝,陛下您有女儿到了年纪该出嫁了,别忘了。(这在公主多的朝代是很有必要的,比如宫里有二三十个皇女的话,皇帝肯定是记不住每个女儿具体年龄)。
说来,曜初知道这事儿,还是因为自己刚经历过——
她听说宗正卿李珍去向父皇母后说起她满十五岁,可以开始选驸马后,就连忙去寻父母,表示自己完全还不想嫁人。
而皇帝接了宗正寺的奏疏,原本还有些伤感,觉得时间过得太快,掌上明珠怎么就从襁褓婴孩,变成了宗正提醒他该选驸马的大姑娘了呢?
但见曜初这一幅对选驸马避之不及的样子,皇帝又开始担心,还私下问过皇后:“媚娘,朕在朝事上信得过姜卿——但,她不会把曜初教成跟她一样不愿成婚吧?那可不成!你得跟她谈谈。”
媚娘:……陛下,真的,要不咱就起来看几本奏疏吧。
甚至心内叹息道:陛下精力不济尤其是目眩视力不佳,不管朝事就算了。但说是管孩子吧,结果这太子也没教好,显儿也没教服,如今又开始瞎担心女儿,还催她去跟姜沃谈心——
这怎么不帮忙还天天倒着给她添乱呢?
*
窗外又开始下雪了,有细小的雪花飘进来。
曜初继续道:“卢夫人说,大皇姐满十五岁时,宗正寺就给父皇递过奏疏,父皇只道两个姐姐年纪相差不大,等等一起指婚。”
“四年前,二皇姐满十五岁时,宗正寺又递了一次,父皇又说先等一等。”曜初顿了顿:“卢夫人告诉我的,就只有这些了。”
至于为何四年过去了,皇帝还在‘等一等’,到底是忘记了,还是不想指婚,还是另有缘故,卢夫人自然不会说什么揣测圣意的话。
她是要退休出宫养老的人,江湖越老越谨慎,她可不会多说一句话。言尽于此,曜初是多半个字也问不出来了。
曜初就来问姜沃了。
之所以不直接问母后,是因为——“姨母,我算过了,宗正寺递这两封奏疏的时候,母后已经开始临朝听政了,也一直在帮父皇看奏疏。她一定也是见过这两封奏疏的。”
“我不知母后是这四年事多,也忘记了再提醒父皇两位皇姐的指婚,还是另有缘故。我生怕冒失提起,倒是让母后为难,故而先来问姨母。”
曜初稍微犹豫了下,到底问道:“母后,是不是很厌恶萧淑妃?”
姜沃颔首。
思绪被曜初带回了永徽初年。
*
如今外头虽是冬日黄昏,然姜沃听到曜初问起萧淑妃的时候,忽然想起了把早产的曜初带出宫廷的那个夏日。
永徽三年,她将曜初带出宫来抚养,除了曜初是早产体弱外,更多是彼时后宫形势云波诡谲的缘故。
那时候,柳奭联合长孙太尉刚刚‘请’皇帝立了皇长子李忠为太子。
而皇帝偏又给媚娘的孩子取名为意义不同的‘李弘’。
那时候,王鸣珂的生母魏国夫人,为了李忠太子位的稳固,当然是很希望媚娘母子赶紧去死的。而萧淑妃为了帝宠和儿女,也是这么想的,两方甚至一拍即合起来。
故而当年姜沃不得不把曜初带走——当时宫里的局势,四面都是明枪暗箭。这样脆弱的早产的小小婴孩,如同漂浮在一个满是恶意的激流中。她还太小太弱了,一个轻微的闪失都经不起。
而弘儿当时也才刚满周岁,一点儿离不得人,且媚娘当时还要与皇帝一起应对长孙太尉等朝堂事……
姜沃看着从窗外飘进来的雪花:其实媚娘自从回宫入局开始,从来没有放松过一日啊。
永徽初年,朝堂上诸事频发,谋反都成了年度保留节目。那时姜沃虽然也很累,但只要回到家中,她就是完全回到了自己的安全区。
可宫中的媚娘并没有一个全然安稳的所在,她日夜都要警惕,如同丛林中要护着幼崽的猞猁。
*
姜沃大略与曜初说了几件萧淑妃之事:比如媚娘刚回宫不久,萧淑妃就向皇帝状告姜沃这位‘太史令与武婕妤,前朝后宫私相勾连’;还曾夜里堵着门抄宫正司,砸了她与媚娘在宫正司住过多年的旧屋舍;再有就是与魏国夫人合谋为难媚娘等事……
其实再具体琐碎的,姜沃也不太清楚——毕竟当时她已经离开了掖庭,带着曜初住在了宫外。媚娘与萧淑妃之间日日相见相处的‘旧怨’,姜沃也并不知道许多。毕竟媚娘也不是爱诉苦的脾气,不会天天拉着姜沃说萧淑妃又做了什么。
但姜沃清楚媚娘的性情——不与她说,不与任何人说,绝不代表媚娘忘了。
当时皇帝有个黑匣子,在里面一一记录下跟随长孙无忌得罪他的臣子。姜沃想,媚娘大概也有个黑匣子。
一笔不忘地记仇。
总之,永徽初那几年,媚娘必然没少与萧淑妃相看两相厌……不,这样说都轻了,应该是涉及生死之争。
故而媚娘册后以来,该清算的时候并没有犹豫,立刻将萧淑妃废为庶人,关到了掖庭最西边的一处独院中,很明确说明,这辈子萧淑妃是不要想出来了。
媚娘为人从来是有仇必报。
王皇后没有真的对她起过‘加害’之心,故而媚娘能容不再是皇后的王鸣珂,能让没了威胁的鸣珂在玉华寺安度余生,甚至还会看她的话本。(而有心害媚娘,也实施过的王鸣珂生母魏国夫人柳氏,已经流放了。)
姜沃清楚,若是换了萧淑妃,哪怕她的话本写的再精彩十倍,媚娘也绝不会放她出去悠闲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