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三五个月,它就会来一趟集市。如今行情不好,就只有一颗雪花钱了。
反正那铺子掌柜说什么就是什么,它又不会砍价,而且也没想着砍价。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气笑道:“哪家铺子收的货,掌柜良心给狗吃了吗?敢这么做买卖,不怕哪天走夜路被人套麻袋吗?”
鬼蜮谷里边,阴气浓郁,千百年的浸染,如同修道之人使上了一种最笨法子的炼物,这么一大箩筐物件,怎么都不该只卖两三颗雪花钱的。估计还是觉得小鼠精太憨好蒙混。
鬼蜮谷里边,撇开那些好似藩镇割据的大小城池不说,早年羊肠宫,积霄山,广寒殿的避暑娘娘这些,都可算地方豪杰,占山为王,拥水开府,所以小鼠精靠着羊肠宫的身份,这些年可以多去不少地方。如果稍稍有些生意经,说不定都攒下几颗小暑钱的家当了。
它笑道:“剑仙老爷,不打紧,反正我就只是花费些气力,多跑几步路,就能挣着钱,不求更多了。平时在家里边,也没个开销。”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能这么想很好。”
它压低嗓音问道:“剑仙老爷,今儿是名副其实的剑仙了么?”
陈平安笑眯起眼,点头说道:“凑合。”
它立即说道:“那等我啊,卖了钱,我去给剑仙老爷准备一份贺礼。”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
从咫尺物里边,陈平安挑了几本善本书籍,递给小精怪,“送你了。”
小精怪有些难为情,可是剑仙老爷送的是书唉,这会儿不收,回了家里,肯定会悔青肠子的。
所以它就不客气了,赶紧抬起双手,使劲在身上擦了擦,这才双手接过两几本书。
裴钱几个继续挑东西,宁姚站在门口,看着陈平安的那张侧脸,他神色温柔,就像家乡的一壶糯米酒酿。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意见,要不要听?”
背着大箩筐的小精怪,立即站得笔直,挺起胸膛,“剑仙老爷,只管开金口!”
街上不少行人听见了“剑仙”称呼,立即就有人投来好奇视线,其中有一伙膀大粗圆的凶悍之辈,尤其眼神不善,他娘的这个小白脸,穿青衫踩布鞋,背了把剑,就真当自己是山上剑仙了?你他娘的怎么不叫刘景龙、柳质清啊?看着细皮嫩肉的,风吹就倒,脸色微白,病秧子一个?那就切磋切磋?
陈平安斜眼过去,“瞅啥?”
其中一位魁梧汉子嗤笑道:“你管你爹瞅啥?”
刹那之间,眉心处微微发凉。
那汉子只见眼前悬停着一把飞剑,立即抱拳说道:“爹!儿子走了。”
一伙江湖武夫走得很大步流星。
随手收起那把恨剑山仿剑,陈平安继续与小精怪笑道:“以后你再有一箩筐满满当当了,可以先去趟青庐镇,我帮你引荐个人,可能不是叫杜文思,就是杨麟,跟我都是朋友,你与他们中的某个做买卖,卖半箩筐货物,剩下半箩筐,就来这边,咬定一个价格,一颗雪花钱。”
小鼠精犹豫不决,难为情极了,手指搓了搓袖子,最后壮起胆子,鼓起勇气道:“剑仙老爷,还是算了吧,听上去好麻烦的。”
说不上什么道理,就是不太愿意如此。只是又知道剑仙老爷是为自己好,就愈发愧疚了。
陈平安似乎也没不奇怪是这么个结果,笑了起来,点点头,“那就还是老样子?”
“好嘞!”
曾经也有个少年,婉拒了一位喜欢喝酒的老先生,当时没有当成那先生学生。
那么今天,又有一个小家伙,拒绝了一位剑仙的好意,又如何呢?不如何。挺好的。
陈平安问道:“知道读书最怕什么吗?”
它摇摇头。自己书都没读几本,不晓得这么难的问题。
陈平安笑道:“怕读书多。”
它就更迷糊了。
陈平安解释道:“一是书多了,就很难再像手边只有几本书那么翻书认真。再就是读书一多,道理懂得多,容易道理跟道理打架,反而最后没道理。所以你以后读书的时候,可以多想想这两件事。”
它说道:“剑仙老爷,听不明白!”
陈平安笑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它的肩膀,“不怕不明白,就怕不多想,天底下最该‘借钱不还’的事情,就是读书,学问不能都还给圣贤们。去买书吧,我就不跟你一起了,以后万一遇到什么难关,觉得靠自己熬过不去,就去青庐镇,找披麻宗修士,说你认识陈平安,你们是好朋友。”
它挠挠头,“那些神仙,咋个会信。”
陈平安说道:“会信的。”
它使劲点头,“记住了。”
小精怪背着大箩筐倒退而走,与那位双手笼袖望向自己的剑仙老爷,挥手作别。
只是没过多久,它就一路飞奔,找到了陈平安一行人,箩筐空了,手里边多了件不起眼的物件,是一方鳝鱼黄的小砚台,勉强能算山上物件。
铭文“明理笃行”。
陈平安收下了这份贺礼,笑问道:“花了多少钱?”
它擦了擦额头汗水,笑容灿烂道:“回剑仙老爷的话,刚好一颗雪花钱。”
陈平安立即就知道,小家伙肯定与那个黑心掌柜赊账了。只是也没说什么,双方挥手告别。
宁姚愈发奇怪。
好像先前跟曹慈打了一架,在夜航船见过了那幅陈平安没有细说内容的光阴画卷,然后今天再在集市,见着了这个小精怪,陈平安好像整个人的身心,都轻松了许多,只是更深处的那份心气,剑意,拳意,整个人的精气神,却一直在涨。
陈平安与宁姚说道:“我一个人去趟鬼蜮谷,一个很近的地方,很快就回,你们就不用跟着了。披麻宗牌坊门口那边的过路钱,有点贵得坑人。”
宁姚无所谓,大不了带着裴钱再逛几间铺子,先前相中几件东西,属于可买可不买,不如买了。
陈平安临时起意要去的地方,不远,只是过了乌鸦岭,却远远没到青庐镇。
是一处山崖间,有座铁索桥,铺满了木板,凡俗夫子都不难行走。
上次陈平安路过此地,还是一座破败不堪、随风飘荡的铁索桥,盘踞着一条漆黑大蟒,还有个女子头颅的精怪,结蛛网,捕捉过路的山间飞鸟。
在鬼蜮谷形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它们就都立即投靠了肤腻城。
然后算是得了张护身符,它们就在索桥一端,搭建茅屋,算是圈画出了一块潦草寒酸的修道之地。
陈平安曾经在此夜宿。
当时闲来无事,就有两头山中精怪,怯生生沿着索桥,主动找到了陈平安。
由不得他们不怕,当时地上就躺着个昏死过去的黑衣书生,然后那人剥了对方的身上法袍,还得手了几张符箓,宝光熠熠,傻子都看出那几张符箓的价值连城。
当年逃离生天之前,好人兄与木茂兄,一见如故,十分投缘。兄弟齐心,四处捡钱。
陈平安在崖畔现身,茅屋那边,很快走出两人,其中有个黑衣壮汉,一身肌肉虬结,颇有勇悍气,朱衣女子,姿容妩媚,都只是洞府境,勉强幻化人形,它们的脸庞、手脚和肌肤,其实还有不少泄露根脚的细节。
京观城高承当时离开鬼蜮谷,走得玄妙,好像散去了一身气运,一地有灵众生,可谓雨露均沾,只不过机缘多寡,各凭造化,就连范云萝都觉得奇怪,这两头原本道行浅薄、福缘一般的索桥精怪,明显就属于在那场“山河变色”当中,运道好的一小撮,竟然都破了瓶颈,得以联袂跻身中五境。
两人一掠过桥,到了陈平安跟前,好个推金柱倒玉山,两人纳头便拜,伏地不起。
“桥夫拜见恩公。”
“隽绣拜见恩公。”
陈平安有些哭笑不得,摇头道:“那晚只是随便聊了几句修行事,当不起恩公一说。以后好好修行,当是报答天地养育之恩。”
等到两头精怪起身,已经不见那位青衫剑仙的踪迹。
回了集市牌坊门口那边,陈平安发现宁姚一直在翻阅那本《放心集》,刚刚看完,合上书籍,
她的第一个问题,“去青庐镇的那条路上,附近是不是有个肤腻城?”
《放心集》上边有写,其实陈平安当年交给宁姚的那本山水游记上边,也有记录,不过fēng • bō不大,就寥寥几笔带过了。
陈平安见宁姚上心了,那么他就不放心了。
于是大致说了当年刚入鬼蜮谷的游历过程,在那乌鸦岭,就遇到了肤腻城四大鬼物之一的白衣女鬼,被城主范云萝称呼为“白爱卿”,那女鬼,半面妆,好像生前是一位武将侍妾,再后来,就是在鬼蜮谷自封“胭脂侯”的范云萝,这位生前是亡国公主的英灵,当时乘坐一架珠光宝气的帝王车辇,身穿凤冠霞帔,却是个女童姿容,双方反正就是一架借一架,大打出手,闹得很不愉快,算是结下死仇了。
如果不是剑客蒲禳,陈平安都能追杀到肤腻城,来个一锅端。
宁姚听着陈平安的言语,突然问道:“这么精彩的山水故事,怎么不多写点笔记?”
陈平安问道:“精彩吗?”
白发童子说道:“隐官老祖说精彩就精彩,说不精彩就不精彩,隐官老祖你觉得到底精彩不精彩?”
裴钱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小米粒却胳膊肘往外拐,使劲点头,“精彩得无法无天、一塌糊涂、峰回路转哩。”
唉,这个好人山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拎不清,我要是这会儿帮了你,以后私底下还怎么在宁姐姐这边帮你?到时候再说公道话,就不可信嘞。
陈平安听完了所有人的意见,微笑道:“那我以后再有这样的山水故事,就一定多写点,不吝笔墨。”
一行人离开骸骨滩,御风去往银屏国随驾城。
期间路过了月华山和金光峰,好像那两头山中精怪,福缘深厚,跟随李希圣身边修行多年。
裴钱上次和李槐、狐魅韦太真一起北游,期间还专程去鬼斧宫找过杜俞。只是这位让裴钱很敬重的“让三招”杜前辈,当时不在山上,这次陈平安也没打算去鬼斧宫,就杜俞那脾气,肯定还是喜欢在江湖里厮混,山上待不住的。
在那随驾城,火神庙,香火鼎盛。
城北的那座城隍庙,也换了一位新城隍爷。
火神祠里边的那位大髯汉子,一步跨出彩塑金身神像后,模样依旧,二十年光阴,对于一位岁月悠悠的山水神灵来说,实在是弹指一挥间的。
陈平安与大髯汉子喝着酒,听说苕溪,芍溪渠主水仙祠的香火,也好了不少,至于苕溪渠主娘娘,换了个女子英灵,说起她,就连大髯汉子都觉得相当不错,有她担任新渠主,算是一方百姓的福气。听了这些,陈平安就不去苍筠湖水府看那殷侯的那张新龙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