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清晨缥缈的雾气中,曦光透过云层一束束挥洒下,在他头顶洒下浅浅的金光。发丝本应该没有温度,黎殊却觉得他的发带着淡淡的暖意。
她拿起一根簪子,将那长发挽起,三两下盘上他的头顶:“先将头发梳顺了,一手挽着发,将发簪别在此处……”
黎殊的嗓音一向清冷,落在黎不辞耳中,好像就变得温柔起来。
他听得失神,直到她松开手,道了一声:“好了。”心底便忽然涌上一股淡淡的空虚感。
黎不辞喜欢被她抚摸头发的感觉。
即便他根本不清楚‘喜欢’应该是怎样的情绪。
黎殊问他:“学会了吗?”
黎不辞摇头。
见他如此干脆地摇头,她怔了一下,大抵是觉得他如此聪敏,应该是一遍就能学会才是。
而后她又想到,他脑袋顶上又没有长眼睛,只凭着口述去想象怎么绾发,自然是学不会了。
黎殊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起身与她换个方向。在两人调转了位置后,她将细齿木梳递给黎不辞:“你先试着给我梳顺头发,等一下我再用自己的头发,给你演示一遍。”
她本意是想让他用她的头发练个手,但直到他上手握住她的一缕头发,灼热的手掌便托在她颈上,随着梳头发的动作,若有若无触碰着她的后颈时,黎殊忽然感觉有些怪。
这种怪异的感觉说不出口,就是觉得后颈上微微作痒,而那淡淡的痒意混着他滚烫的体温渗进那片皮肤里,向四周缓慢地扩散着。
按照黎不辞生长的速度,如今他应该算是普通人的十六、七岁。这个年龄在人界早已经定亲成婚,若是簪缨世家的子弟,怕是连孩子都有了。
但他仍是懵懵懂懂的样子,说话都不连贯,还是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着。
从生理上来说,黎不辞是个成熟的少年,他的触碰便会让她感觉到别扭,不自然。
从心理上来说,黎不辞是个连‘热’‘辣’‘烫’这样的感官都分辨不清楚的孩子。依稀记得他前日还在尿裤子,而昨日衣裳都不会穿,还口口声声丝毫不害臊地喊着:“师父,把尿。”
黎殊无法将黎不辞当作一个十六七的少年来看,也无法将他当作一个心智不熟的孩童来看,这便造就了此时此刻的尴尬情绪。
她忍了一会,还是没忍住,向后伸手打断了黎不辞的动作:“差不多就可以,不用梳了。”
黎殊也给自己拿了一支簪子,及腰长发绕在簪子上:“看好了,就这么绾发。”她放慢了手上的动作,一步一步给他演示着如何用簪子绾发。
直至她绾好发,转身看向黎不辞:“学会了吗?”
这次他点了点头。
黎殊感觉自己好像松了口气。
大抵黎不辞真的是她生命中的意外,她往日从未像如今这般,在短短一日之内情绪变化多端——时而尴尬,时而窘迫,即便绷着一张冷脸也无法掩饰内心的无措。
“来,我教你识字。”黎殊又拿出剑来,正准备从最简单的字词开始教他,却听见他道,“师父,你的名字,怎么写?”
她又是无可避免的怔了怔。
黎不辞为什么要问她的名字?
黎殊迟疑着,抑制住发散开来的思维,握住霜勾剑的手指紧了紧:“我叫黎殊,殊字取自‘江山虽道阻,意合不为殊’这首诗词。”
她在地面上写下‘黎殊’二字,黎不辞攥着树枝,一笔一划,极为郑重地书写着她的名字。
直至写完了,他看着那出自自己手下板正秀气的两个字,似乎是不满意,便重新写了一遍。
但写完之后,黎不辞还是觉得不满意,又写了一遍。便如此反复着,将那一片地上都写满了黎殊的名字。
昨日黎殊让黎不辞在地上练了一百遍他的名字,此时他又将她的名字写了不知多少遍,黎殊看着那院子里快要被写满名字的地面,心中微微异样:“可以了,不用写了。”
黎不辞停住了手,似是后知后觉地问道:“江山虽道阻,意合不为殊……是什么意思?”
黎殊嗓音淡淡:“纵使路途遥远,江山阻隔,但我们心念如一,永远不变。”
彼时黎不辞听不懂她话语中的含义,只觉得她的名字很美很好听,却不知殊还有另一个含义——殊,即是死。
院子里的地面上写满了名字,黎殊不愿再去花费时间翻一遍土,就拿出了储物戒中的笔墨纸砚来。
她一开始教他在地上写字,不过是因为他看起来很羡慕隔壁院子里玩土堆的姐弟俩人,便想着,在地上写字也算是陪他玩土了。
黎殊将厢房里破旧的木桌子抬了出来,用井水冲洗了两遍,便将笔墨纸砚铺在了桌子上,在纸上教他写字。
黎不辞不会用毛笔,她就在一旁给他演示如何拿笔,如何研墨,这一教便从白日教到了傍晚。
他饿得快,天一黑便放下笔,到厨房里做饭去了。
大抵是黎殊昨日那一句吓唬他的话起了作用,黎不辞在接下来的几日都很是听话,没再趴墙头,也没再半夜钻到她床榻上去。
约莫是过了三四天的样子,黎不辞正坐在桌子前练字,忽然听到墙头那边传来细微的声响,他转过头去看,便看见了扒着墙头朝他挥手的王妮子。
她长得不高,踩着板凳也越不过墙头,便骑在了她弟弟脖子上,这才勉勉强强够到了墙檐上。
王妮子还穿着那身带着补丁的花褂子,见他看过来,被风吹得通红的小脸上带着笑:“不辞,不辞……”
有那结界挡着,王妮子兴奋的声音变得像是蚊子叫般。黎不辞放下笔,走过去:“花妮子,你找我?”
“我叫王妮子,不叫花妮子。”她忍不住纠正他,又很快被他院子里种的菜地和灵草吸引去了目光,“你家院子怎么什么都种啊?”
黎不辞没说话。
王妮子早已经习惯了他这个哑巴模样,她一只手死死扒着墙头,道:“今日是拜月节,你不出来玩吗?”
黎不辞问:“什么是拜月节?”
“八月十五呀!”她道,“我娘去买月团了,今个夜里城中有花灯看,还有舞狮子的,放烟花的,耍杂技的……可热闹了!”
尽管王妮子所说的这些名词,黎不辞一个也听不懂,但看着她那手舞足蹈的激动模样,他就知道应该是很好玩的东西。
王妮子说得口干舌燥,而黎不辞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她舔了舔嘴唇,一脸期望:“不辞,你去不去玩?”
他几乎都没有思考,摇头:“师父不让我出去。”
王妮子正准备继续说点什么,却发现堂屋的门动了动,她没见过黎不辞的师父,但总觉得听起来很凶的样子,想必是跟学堂里的夫子差不多了。
她下意识的胆怯,连忙要将脑袋伸回去。黎不辞好像看出来王妮子要离开,他叫住她:“花妮子,我姓黎。”
王妮子愣了一下,听见他又语气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师父说,我跟她姓黎,我叫黎不辞。”
几日不见,黎不辞看起来更俊美了些。他身形颀长,及臀的黑发用簪子绾起,额前凌散着几缕青丝,肤白如雪,异色的眼瞳仍是黑的漆黑,红的炽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