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张淮之明明听到了,却没有戳穿她,更没有质问她。他只是默默逃离了天水阁,孤身一人在外面坐了许久许久,而后取出黎谆谆曾买给他的柏青色成衣,裹在了那用针线缝补好的喜服外。
他回来了,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像是从未撞破她的算计。
他吃了她亲手煮的最后一碗面,喝了她亲手倒的最后一碗酒,明知道她的一举一止皆带有目的,却阖上眼任由她亲吻。
直至张淮之忍不住,用着低哑的嗓音,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问了她一句:“你爱我吗?”
黎谆谆骗了他。
他也明知她是骗了他,却还是心甘情愿地配合着她的计划,假装睡了过去。
难怪君怀会在织罗好梦境后,看着床榻的方向顿了顿动作。难怪君怀会在她取出张淮之元神的那一刻,问出那句:“他如此真心待你,你却也没有半分不舍吗?”
黎谆谆呆呆地看着他。
她唇瓣止不住颤抖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劫最残忍的地方是它平等而无情,它不在意修仙者到底花费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的时间日夜不停的修炼,当它落下的那一刻,或是飞升成仙,或是灰飞湮灭。
生死便已有定数。
而它最仁慈的地方,却是它总是会给魂魄尽散的人留下短暂的一口气,便犹如回光返照一般,将一生记忆走马观灯的闪过眼前。
令身死者可以在咽气前,再睁眼看一眼不舍的人,再张口道一句最后的遗言。
张淮之生前的回忆,那些模糊不堪的画面,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仿佛一股脑涌进了视线里,最后缓缓定格在黎谆谆的面容上。
那是在出了君怀幻境,救出南风后,他陪着黎谆谆去了鹿鸣山掌门设下的洗尘宴。
中途他们二人离宴,在宝灵阁后院的池塘边。她撞进他怀里,手臂紧紧圈着他的腰,一遍遍道:“淮之哥哥,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黎谆谆热烈地,肆意地向他倾泄着爱意,满心满眼都是他,可她却从未爱过他半分,向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谎言欺骗。
纵使如此,他仍是不舍得离开她。
张淮之犹豫着,迟疑着,缓慢地举起僵硬而焦黑的手臂,将透着血肉的手掌落在了她的脑后,掌心轻轻拂过她柔软如绸的青丝。
“谆谆……”他问,“你能再骗我一次吗?”
黎谆谆唇齿间的酒意全然变得苦涩,她好似有些喘不过气,喉咙被什么刺得生疼。
“淮之哥哥……”再出声时,嗓音竟是哽咽起来,她用力抿住唇,不敢看向他。
黎谆谆取他元神前,便想到了于张淮之而言最坏的结局——他会死,魂魄散去,神识归位。
但她从未想过,张淮之心甘情愿将元神拱手让之,以凡人血肉之躯,为她挡下三道天雷。
原来他说生命树,便是早已经预料到了此时。他知道他会失去什么,却仍是甘之若饴,受她蒙骗,被她利用。
张淮之等不到她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息,用着最后的余声,一字一字道:“谆谆……我也爱你。”
他说,也,我也爱你。
覆在她头顶的手臂垂落下去,如此无力地耷拉在地面上。
夜晚的风吹过,张淮之焦黑的躯壳竟也被吹散了,他化作一道浅白色的光,一如他生前那般温柔和煦,随风而去。
黎谆谆欺骗了张淮之那么久,她为了活着,为了回家,似乎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总是可以将谎言信口拈来,她骗他说自己不是黎殊,她骗他说她喜欢他,她骗他说南宫导是她表哥……
她还骗他,会陪着他一起去萱草山。
可末了,在张淮之生命尽头之时,当他开口祈求她能不能再骗他一次时,她再也骗不出口了。
黎谆谆总以为这是一场梦,而他们所有人都是一个个纸片人,因此她从不会对他们付出多余的感情……但为什么,为什么纸片人死了,她却也会感受到痛苦和悲伤?
她怔怔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喜服。
那是张淮之留下最后的遗物。
被南宫导一剑剑划破的喜服,又被张淮之一针针缝补起来,犹如世间珍宝一般,穿戴在身上。
黎谆谆便这样呆坐着,不知过了多久,寝室内的君怀缓步走了过来。
君怀道:“张淮之是自愿的。”顿了顿,他又忍不住问道:“黎小姐……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做吗?”
他准备将织罗好的梦境投入张淮之的梦境时,却发现梦境无法融进去神识内。
就在君怀以为其中出了什么纰漏,微微怔愣之时,他看到躺在床榻上呼吸平缓的张淮之睁开了眼。
张淮之也只是平静地看了君怀一眼,而后又阖上了眸。
便是在那一刻,君怀才意识到张淮之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谋划的一切。
纵使张淮之知道了真相,清楚黎谆谆对他只有利用和蒙骗,可张淮之并不愤怒,并不怨恨,他愿意将元神奉给她。
甚至不需要什么梦境,不需要太多理由,只要黎谆谆想要,他便愿意给她。
张淮之这一生,只欺骗了黎谆谆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君怀成全了张淮之的心意,却还是没想到,张淮之会以这种近乎惨烈的方式死在她面前。
黎谆谆好似回过了神,她低下头,将浸透血迹的喜服捧了起来。她没有回应君怀的问话,头也不回的朝着寝室外走去,那天雷的动静实在太大,大到班十七和王徽音都赶了过来,大到惊动了整个天山内城的弟子。
虽然张淮之将她护住,她身上的嫁衣也被天雷劈得隐隐作黑。
班十七看着略显狼狈的黎谆谆,他却也没有提及张淮之,只是低低道了一声:“度过天劫后,需得在三个时辰内,赶到天界录入仙籍,无仙籍者视为堕仙。”
堕仙会被天界问罪,不止是修为受损,还要承受天规惩戒。
“知道了。”
黎谆谆这样说着,却丝毫没有要往天界去的意思。她从天水阁步行到内城的布坊,天还未亮,她便敲响了布坊的门。
方才那天劫闹出的动静震得地动山摇,她没敲几下,布坊掌柜便来开了门,似乎是不满这么早便来敲门,一边开门,一边还不忘在嘴里嘟囔着:“敲什么敲,大半夜还让不让人……”
当掌柜打开门,视线对上黎谆谆时,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嘴唇蠕动了两下:“黎,黎掌门……”
如今天山上上下下,无人不知晓她成了新一任的天山掌门,原因倒也简单——黎谆谆吩咐弟子将断气之后的花悲,挂在了内城的城门口。
虽然花悲是死有余辜,但他的死相实在是太过可怖,一时间内、外城中与花悲有过牵扯的弟子们,皆是人人自危。
掌柜看到黎谆谆不禁胆寒,她却没有计较他方才的失礼,将手中攥着的喜服递给布坊掌柜:“用最好最贵的红布料,按着这身喜服的尺寸,做一身喜服。”
掌柜连连点头应下,一转身便将灯挑起,从布坊里挑选出最华贵的红绸布料:“黎掌门,您看看,这一匹布料如何?”
她轻轻颔首,似是想起什么,指着那缝缝补补的旧喜服道:“腰身再窄一些,袖口放一放,衣袍的长度稍稍短上一寸。”
成婚前一日,张淮之去了东衡山的地下擂台。他身上穿的喜服,还是南宫导替他试穿的,因此尺寸并不完全合身。
黎谆谆先前答应给张淮之再做一身喜服,原本只是哄他开心,便随口一提。
但此时她却认真地回忆着,在脑海中一点一滴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身形。
在她等待掌柜裁衣时,她不禁想起君怀方才问她的那句话——再来一次,你还会这样做吗?
黎谆谆知道,她会。
她不会为了张淮之放弃回家。
但她确实也有些后悔了——为她先前一次次对张淮之的欺骗。
或许离别应该体面一些,或许应该相信张淮之对她的感情,即便她不利用君怀织梦造境,她开口要了,他也会将元神给她。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张淮之死了。
布坊掌柜加急为黎谆谆裁剪了喜服,按照她的要求,将腰身收窄,将袖口放一放,将衣袍的长度短上一寸。
不过短短半个时辰,便将喜服交到了她的手上。
“黎掌门,您看看哪里不满意吗?”他紧张地搓着手,胆怯到不敢抬头看她。
“多少灵石?”
布坊掌柜怔了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内城便数他家布坊生意最好,但往日花悲来他布坊内裁剪衣裳,他向来是分文不取。
“不,不用了……”掌柜摆着手,还未磕磕巴巴将话说完,便见黎谆谆拿了喜服,往柜台上扔下了十颗极品灵石。
十颗极品灵石,换算成现代的钱,便要是十万块钱了。她出手实在阔绰,看得掌柜又呆了呆,直至黎谆谆出门走远了,他才缓过神来,追出去道了一声:“黎掌门,给多了,您给多了……”
黎谆谆却没有回头,她揣着那一身破旧的喜服和刚刚做好的新喜服,走出内城后,两指抵在唇间吹响鸟哨。
不多时,蛊雕庞大的身影落在了天山的内城外。灵宠与主人结契,本就是主人强,灵宠强,主人弱,灵宠也弱。
蛊雕憋屈了多日,今日终于精神奕奕,挥展开的翅膀在空中猛地扇了几下,带着背后的黎谆谆直冲云霄。
呼啸的冷风打在脸上,吹散了她额前的青丝,她微微阖着眼,感受到胸口的窒闷,不由深吸了两口气。
蛊雕的速度比往日更快了些,从天山至萱草山,只用了片刻功夫。
黎谆谆踩着它翅膀落地时,脸色苍白,她胃里不断翻滚着,却没有过多停留,径直走向了张淮之口中的生命林。
那是一片森绿的林子,林子里种满了一排排耸入云霄的白杨树,树干的尽头隐没在白茫茫的晨雾间。风吹过,白杨树的叶子簌簌作响,清脆响亮的声音,仿佛抖落了夜的漆黑。
黎谆谆走进林中,风像是指引着方向,她几乎没怎么费力,便找到了第二十六排,左数第十颗白杨树。
那是张淮之的生命树。
它才生长了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比起周旁巍然高耸的白杨树,他的生命树显得那样渺小,却依旧挺拔苍劲。
黎谆谆找不到工具,便用手刨开了一个土坑,将那两身喜服埋在了他的生命树下。
她倚着他的生命树坐了一会,沾染着泥土的手掌轻轻覆在树干上:“张淮之,你毁了黎殊一生,我负了你一世……”
“我以为我们扯平了。”黎谆谆埋头,笑了一声,却显得如此干涩,“既是各不相欠,便也算是扯平了吧?”
张淮之再也回应不了她,只有树林中簌簌的叶响,哗啦啦喧哗着,像是在诉说些什么。
她孤身一人,静默地在生命林中坐了许久,许久,直至26不忍地出声提醒她:“谆谆,班十七说超过三个时辰不去天界报备仙籍,便要被视为堕仙了……”
黎谆谆总算慢慢起身,她又看了一眼张淮之的生命树,沉默着,转身离开了林子。
她循着张晓晓的气息,找到了张淮之在萱草山买下的新院子。张晓晓虽然年龄小,但在外随着张淮之漂泊多年,即便离开张淮之身边,也可以照顾好自己的饮食起居。
张淮之怕张晓晓一个人留在萱草山不安全,便将駮兽旺财留在了张晓晓身边。
黎谆谆在院子周围贴下一道道符咒,以防有心人算计张晓晓,又从窗户里往张晓晓屋子里投了一张一千极品灵石的灵票。
做完这一切,她踩着蛊雕的翅膀上了它的后背,回头遥遥望了一眼晨曦时分的萱草山。
果然便如张淮之所言,山坡上四季长春的绿草被风拂动,如海面的波纹般一浪接一浪,花草间的小精灵翻滚着,追逐着穿破云层的一束束光。
那一片片橘红色渲染着万籁俱寂的人间,穿透云雾的曦光倒映在她眼眸中,她扬起的长睫轻轻颤动着。
蛊雕扬起翅膀,直冲云霄。
与此同时,那六界外净地的神殿里,沉睡千年的天道,缓缓睁开了如夜般漆黑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