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决一走进来就皱了眉。
阴湿的空气和腐臭的味道混淆在一起,即使地面清扫得很干净,却不意味着住在这里的人有多么体面。
五花八门的刑具立在墙边,血迹擦得干干净净,但腐烂的味道却怎么也遮盖不住。
连决第一回进来,虽然换了一件典狱穿的旧衣裳,但那一身阳盛矜贵的气派却与这牢狱格格不入。
他皱眉不是因为嫌弃这地方,而是这里比他预计得糟上许多,只怕山鹤龄那羸弱的身体坚持不了多久。
别说山鹤龄一个书生,就算再健壮的男人,在这不知昼夜的阴湿之地待上个把月,精神都会衰弱下去。
连决的担忧很快眼见为实。
山鹤龄还穿着他被关进来的时候那件衣裳。十几天过去了,素色的外袍早就沾了灰土和泥水,却意外的平整。他的发束未经梳洗,又枯又乱,和他的人一样失去了光泽。
连番的审讯和杖刑从精神上和□□上把人折磨得没了人样。山鹤龄像一具半风干的躯体坐在牢房的一角,眼底青黑一片,面容粗糙,哪里还有白衣公卿半分流光熠熠的模样。唯独那一双漆黑的眼睛,仍旧亮得可怕。
他见到连决,眸子更亮了,如同在茶馆酒肆里和他打招呼似的,说:“我知道你神通广大,却没想到你连这里都进得来。”
“我若真有你说的那么神通广大,”连决走近了,盘起腿席地而坐,与他隔着栅栏说,“早就把你弄出去了。”
山鹤龄很平静:“我想开了,这事谁都没有办法。是我要对付的人太强大了,或者说,我查了半天,却仍然不知道在和什么样的人斗。”
连决以为他在说永康,“你究竟是怎么得罪的那位殿下?”
这时,山鹤龄微微一哂,才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你跟她说你想娶来将军……?”连决愣了。
“你一定想笑我傻吧?笑吧。我也觉得傻,只是我不后悔。”
山鹤龄长叹一声:“能说出来也好,因为我没有勇气亲口对她说。长公主也算给了我这个机会。她问我愿不愿意当她的入幕之宾,突然让我一下子有勇气开了这个口。”
他没有勇气对来棠倾吐钟情,但在面对永康和她的铁腕时,却突然有了不惜触怒长公主的勇气,敢豁出前路和一切表明心迹。
连决哑然,不知山鹤龄算太有勇气,还是太没勇气。
其实他似乎也没有勇气对芳卿剖白,只是说过要娶她。
可他出神过后,又低头无奈地笑了。
他们男人表达爱一个女人的方式,就是直白地说想娶她,也不顾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实在是又笨又傻。
“还是说说你查出来的事情吧。”连决敛起笑容,“我也并不能待太久,总要先想法子把你救出去。”
山鹤龄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他到豫州后,只忙着一件事情,就是起底公主党的赃款。金额、来源、如何运作、参与者……他从薛平志处入手,查到一笔他寄存在外室那里的钱财,应当是他瞒着永康偷偷贪下的小金库。其中只有一张银票没有兑现,他觉得奇怪,正要深入去查,就被抓来了台狱。
“豫州一州的田赋、盐课加起来,一年差不多有一百三十五万两。但仅薛氏的私库就有近一百万两。”山鹤龄舔了舔起皮的嘴唇,道:“他们所贪的钱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而且,这些钱又是哪里来的?”
他到了此刻仍想追寻真相。连决久久沉默,骨节被他用力攥得发白。
这些日子,上书为山鹤龄说情的人不少,但大多是品阶不高的清流,“忠臣”踩他和公主党同流合污还来不及。这倒惹怒了皇帝,朝中的风气都在指责他是容不下贤臣的昏君,抉目吴门。
事实就是永康、皇帝姊弟相争,将臣子当作夺权的筹码。大臣们战战兢兢,各站各的队。天下学子却因为未入仕途,还没开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纷纷联名为山鹤龄请命。
学生们一造势,即使皇帝已经后悔,现在也下不了这个台阶了。他宁可杀了山鹤龄,让他背上可笑的谋逆罪名,也要捍卫自己的权威。让天下人知道,什么是君要臣死,杀一杀公主党的气焰,敲山震虎。
山鹤龄一个骨鲠之臣,因为尔虞我诈沦为了阶下囚;像李知松这样臭名远著的孤臣,反而愈受重用。皇帝或许暂时达到了他的目的,用最粗暴的方式令众人由衷地惧怕。可是连决不这样想。
临走前,山鹤龄或许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竟然反过来安慰他:“我这一生虽没能三台八座,百尺竿头,甚至连最后一桩差事也没能查出真相。可也算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