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等郑长青去工作之后,我马上打车去了一趟乡下。
太阳的暴晒之下,舅舅手持桑杈翻晒农作物,秸秆上飘起的干枯草灰漫天飞舞,他黝黑的皮肤上也沾带了点细碎枯草,有的还沾在他衣服上和草帽上。
汗水早浸湿了旧衣衫,他的汗滴得啪塔啪塔的。
多年来,我难得来一次,不想被春兰欺负,所以我能不来则不来。
此刻,院儿干粗活的男人愣住了,眼底划过惊讶,他马上放好桑杈,搓干净手,憨厚地笑了。“且且啊,哪股风把你吹来了,稀客啊稀客,不早点说,这样我也好给你备点好吃的好玩的。”
舅舅转身搬来凳子,撩起衣服擦干净板凳,热情让我坐,我坐下后探着头望向屋子里边儿。“春兰呢?”
他朝大门外看去,摸着下巴揉搓,伸出另一只手就指向东边儿,“可能在芦苇丛,她就爱去哪儿,喜欢坐一整天。”
“噢,好,我知道了。”我将包放在板凳上,欲要出门,舅舅连忙拦住了我的去路,他担忧道:“你干啥去捏?春兰对你不好,你别去寻她,我回屋给你抓点花生瓜子儿来,对了,你去你外公那儿瞅过了没,先去看看他。”
“不要花生瓜子儿,最近上火,不吃这些,我这就去看外公,包我搁这儿了,你帮我看着。”我急若流星地走,也回头冲舅舅笑笑。
我的确先回了外公的老屋一趟,叙旧过后,才寻去了芦苇丛。
微风习习,浅黄透绿的整片芦苇如女儿家倩影,婀娜多姿地飘动,上面的棉絮淡白朴素,翠绿蜻蜓自由穿梭,沙沙的自然声飘到耳旁仿如亲吻。我拨开芦苇一路寻觅,清清的河水涟漪波动,一条生锈的小铁船被绑在岸边,粗绳忽扯忽松,它随着水中涟漪而浮动,却次次都被绳子拉住了。
船上坐了个发呆的中年女人,她捧着下巴,偶尔斜一下脑袋,稍微弯了弯衰老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什么能让她愉悦的东西,大概是那片景色优美的芦苇丛,令人勾起了某种回忆。
我静静踏上小破船,坐在了春兰身边,她游移的神思猛然集中,偏头的那一刻,她欢喜喊道:“未生,你来了。”
在看清我的模样之后,她双眸里的希翼破灭了,灰败弥漫了那张尖脸,高颧骨微微耸动,她的眼泡浮了起来,将单眼皮眼睛眯成一道缝,嫌恶着,排斥着。
春兰转移了视线,甚至懒得理我。
“舅妈,未生的死是不是和我有关?”我大胆问出了口。
春兰瘦骨嶙嶙的身段一顿,静默了良晌,她用绿草绞紧了手指头。“你记起来了么?”
话毕,春兰抓起我的头发把我往水里摁按,我没有挣扎,河水灌进,淹没鼻腔,一些模模糊糊的片段闪得极快,却让我看不清,也抓不住。
在我快要看到那条船上坐着的人影时,她就把我的头抓起来了,她喘着不安的气,幽幽地盯着我,干瘦的手也从我头发上松了开。
在春兰那句话之后,愧疚如破了闸门的潮水淹得我眼鼻发酸,我将愧疚藏着掖着,淡然问她,你不恨我了吗?
春兰自嘲地笑着,她彷徨着,不停地看向船周围,又摸着小破船的边缘说,恨谁啊,恨当年不懂事的孩子,还是恨我这个不负责的妈?恨什么...都是命...该看淡了。
她撵我走,我不动,依旧宁静地呆在她身边。我说,你认识郑长青吗?
春兰的眼睛渐渐有了焦距,她的目光渐渐变得慈祥了,温声说,长青是个好人,除了未生,他就是村里最好的孩子。
我却不明白,一个连小猫都可以残忍虐杀的人,是好孩子么?
所以我问春兰,为什么长青是好孩子?他明明那么坏。
春兰脸孔凛然,她狠狠拍了一下我的嘴,固执道:“你懂什么?你才坏!最坏的小混账就是你!长青可好了。”
我委屈捂着发红的嘴,小心翼翼问,那你说说长青怎么好?
春兰就娓娓说了郑长青小时候的事。
他父母早年离异,由父亲抚养,但是有了后妈之后,郑长青就被丢到了乡下去给郑爷爷养,男孩子顽皮正常,可是郑爷爷脾气暴躁,经常打他,甚至绑起来打,鼻血打出来都是常事。
未生有一次偷偷帮长青解开了绳子,两个人自此就玩得十分好了。
由于未生是个天生的瘸腿,以前村子里的孩子都欺负他,叫他瘸子,骂他残废,还朝他扔石头,只有长青不会,长青对未生好得不得了,护犊子似的,还要帮未生揍那些坏孩子。
两个人不是你帮我挡打,就是我帮你揍人。
不管是去镇上念书还是放学写作业,他们都形影不离,今天睡你家,明天睡我家,少见的男孩子也能像牛皮糖一样黏在一起。
未生出事两年左右,郑长青就被亲妈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