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风冷,小玉楼四面靠水。静夜中,山下的黑水拍岸,浪潮哗哗,卷起一道又一道的山峦般的水流。在滚滚江涛震天拍岸中,一艘极小的小船,栓在了狭窄的峡谷口,黑衣少年郎偷偷摸摸地将自己的船用枯叶藏好,才上了岸。
面容黑瘦、浓眉大眼的少年抬起了脸,目光幽幽地看着小玉楼这座大山——
小玉楼,可真是不好找。
若不是有蛊虫相助……还真是不容易找到。
也是多亏他习蛊,在水里使了点小手段,才能让这些高手们中了蛊毒,一一沉睡。这些高手们个个反应灵敏,若是蛊太厉害,他们第一时间就会察觉。为了能找到这种不被高手们发现的、效果并不大的弱小蛊虫,他东躲xī • zàng最少半年。
而今……他终于找到了这里!
月下海浪上的少年虎目含泪,愤恨盯着小玉楼山,他正是好久不见的夏杰。当日青莲教背叛女瑶,因蛊娘子掳走程勿之事,女瑶一夜灭了青莲教满门。夏杰一个少年郎,被自己父亲藏起来,是青莲教灭门惨案中唯一活下来的。
半年多了,他忍辱负重,每日每夜想到女瑶,都惶恐又仇恨——他寻到蛊虫,就前来找女瑶报仇……夏杰擦掉自己眼中的泪,跌跌撞撞地上了陆地。他要抓紧时间,他要找到可以杀掉女瑶的方式,他还要女瑶也尝尝痛失所爱的苦!
夏杰蹲在地上,祭出了一个小香炉。他屏住呼吸逆起真气,调动天地间的灵气,慢悠悠的,有金黄色的小虫,从香炉中爬了出来。小虫如丝线般轻轻一梭,窜入了密林中,人肉眼已经看不见了。
半夜三更,月色越来越暗,天上的云翳越来越厚。
在冷风里睡得迷糊,好像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梦,本该继续大睡,但一泼尿憋得人实在难受。陆嘉一个激灵,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看到头顶的月亮已经躲在云后看不见了。陆嘉被这泼尿憋得难受,骂了句脏话,他爬起来,弓着身往树林中跑去撒尿。
一泡尿结束后,身心舒畅,陆嘉松口气,慢悠悠地系上裤腰带,哼哼了两声,眯着眼晃悠悠地往回走。忽然间,他视线中看到一个人影,呆愣愣地从他肩侧擦过去,无视他,继续往前走。
陆嘉擦擦眼睛,张口结舌:“任毅!艹你小子干什么呢,吓老子一跳,都不跟老子招呼一声。”
他骂骂咧咧几句,和他一起从青莲教出来的、同是小喽啰的任毅却好像压根没听到他的话,仍然踩着僵硬的步子往前走。陆嘉怒目,想这小子装什么呢?以为攀上金使、秦姐那几个斩教高层,就不把自己这个同僚放在眼里了啊。
陆嘉心里很不痛快:虽然两个都是小喽啰,但是任毅比他更机灵,比他更会讨好人。待在小玉楼山上这半年,任毅就把斩教上层哄得眉开眼笑。女瑶不在的时候,任毅都不用干活抵罪了。
然而陆嘉却还在干活,伺候几位大爷!
现在任毅不理他,陆嘉心里一阵恼,冲上去对任毅后脑勺呼了一巴掌:“喂,跟你说话呢,看不见我啊——”
他这么一巴掌,总算让僵尸一般呆滞的任毅停住了脚步。任毅抬头,眼神空洞,木愣愣地看向凑到自己眼皮下的陆某人。他的声音机械一般没有活人的生气:“陆嘉。”
陆嘉涌到口边的话突得缩了回去,眼神骤得一扎。身为武功差的小人物,从来都有自知之明,对眼前的不正常都比旁人反应更快些。陆嘉绷着身子,神色却尽量不变,然他的眼睛,却忍不住盯住了任毅鲜血淋淋的手。
陆嘉绷着嗓子:“你、你手上的血怎么回事?你受伤了?小玉楼山上有敌人混进来了?”
他紧张地查看任毅的身体。任毅不动,呆呆地看了眼自己的手,一脸平静:“哦,不是我的血。”
陆嘉要疯了:“那这是谁的血?!”
任毅面无表情:“是土使的血。”
陆嘉:“……”
金木水火土,斩教五使。金使排名第一,土使排名最末。土使好大喜功,性格倨傲,喜听奉承,平时最喜欢任毅这个小子,任毅这个小子也喜欢凑到土使跟前……就是刚才大家喝酒时,土使还和任毅这小子哥俩好地划拳、醉了后一起倒下去睡了。
陆嘉颤着声问任毅:“……土使的血?土使为什么会流血?”
任毅一脸平静,低头看自己手上的血。他似忘了,皱眉想了一下,才慢慢说:“我杀了他。”
陆嘉大吼,抓住任毅的肩:“你说什么?!你杀了土使?你怎么杀得了?”
任毅:“他喝多了,醉得醒不过来。我脖子疼,醒过来后看见他睡在旁边。我拿匕首割他的脖颈,他睁开一次眼后看到了我,又闭上眼睡了。然后我割破了他的脖子,流了很多血,他就死了。”
陆嘉:“……”
陆嘉浑身发寒,他傻眼地看着任毅手上的血,看任毅那无所谓的表情。他心里发抖,想这是为什么?任毅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两个小人物,好不容易从青莲教逃出,被人打被人骂,还在沧浪派中被穿琵琶骨,被废武功……他们在大人物的脚底下打转,他们好不容易摆脱了那种命运,到斩教……女瑶不在乎他们以前是做什么的,女瑶给了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们感激女瑶!
任毅却杀了土使!
土使对任毅那么放心,他在喝醉的时候醒过来一次,他看到了任毅,却没想过任毅要杀他……不,任毅不会杀土使的……陆嘉忽然想起什么,伸掌去拍任毅的脖子,吼道:“你是不是被蛊虫控制了?是不是有青莲教的人在附近?快,快摆脱那蛊虫……”
青莲教为了不让他们两个背叛,在他们两人体内种了蛊。但是青莲教的人都死了啊,他们明明已经不受控制了啊……电光火石,陆嘉想起了一个人。他咬着牙关:“夏、夏、夏杰……”
他出掌要扣住任毅,但任毅手一甩,就把陆嘉甩开。陆嘉摔在地上,喝一声后爬起来重新冲向任毅。任毅手里的匕首挥来,明明失去了武功,他这会儿突然变厉害了很多。心知都是蛊虫的控制,陆嘉咬紧腮帮,拼力想拦下任毅。
任毅说:“再拦我我就杀了你。”
被打倒砸在地上的陆嘉喘着气,睁大豆子一样的眼:“你要杀谁?你清醒一点!你连我都……”
他趁着说话的功夫、任毅聆听的功夫冲上去,但是再次被任毅打趴。这一次,任毅手里没留情,随手一甩,将陆嘉摔到了山石上。陆嘉脸上热乎乎的,血液沿着额头向下流。陆嘉拼命想保持清醒,但血的流失让他头脑发昏。
他勉强站起来,再“噗通”一声跪下,成“大”字型摔了下去。这一次,陆嘉闭上了眼,再没有醒来。
而任毅握着匕首,呆愣地站了一会儿。他抓着匕首的手时紧时松,他站在昏过去的陆嘉面前,手里的匕首只要向下一松,陆嘉就会死了。土使死了,陆嘉死了……在他变得简单的思维里,只要这样,就没有人发现他的秘密了。
但是任毅握着这个匕首,他的肌肉绷着,他的眼瞳骤涨骤缩。他的手发抖,匕首没有刺下去……他吹了一会儿冷风,缓缓的,将视线从昏迷流血的陆嘉身上移开。他看向一个方向,那个方向是山中人居住的屋舍。小玉楼的人都在露天喝酒,武功高手们不怕冻着,那片屋舍所在地,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
任毅抬起自己沉重的腿,一步步,向那个方向挪去。
过了不知道多久,流了一地血的陆嘉捂着额头,醒过来,发呆地坐在土地上。他昏得不安稳,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喊他,提醒他快爬起来。他好不容易醒来,意识回笼,被冷风一吹,一下子发现任毅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任毅会去哪里……
陆嘉脸上神色纠结,踟蹰良久。一个是和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好兄弟,一方是斩教教徒们……任毅杀了土使,任毅还能活么……陆嘉在舌尖上一咬,低头,猛地擦掉自己脸上不知不觉垂下的泪。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一切都被大人物们摆弄着。没有希望,只会越来越糟。
他掉过头,一边抹掉脸上的泪,一边往回跑。他趔趔趄趄,跌跌撞撞,往露天酒宴上跑去。他的眼泪不停地渗出,在风中干涉。他想还有救,斩教高手们都在这里,也许还有救……他嘶吼道:“金使!秦姑娘!各位大人们!快醒醒!”
怕高手们发觉,蛊毒很轻微。陆嘉冲回露天喝酒的地方,扑过去一个个摇人。很快,高手们一个个睁开了眼。他们迷瞪着,看到倒在血泊中、尸体已凉的土使,神色一下子变得敏锐。
金使扣住陆嘉的咽喉,冷声:“怎么回事?”
陆嘉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看到的、自己的猜测说了。他发着抖:“任毅他不见了,肯定是被夏杰控制了……可是小玉楼山这么大,我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
空气中血腥味散开,人断断续续地醒来。骤然间,秦霜河打断他颠三倒四的话:“那里!”
众人一同看去,见到屋舍的方向,烧起了大火。
秦霜河突得怒吼:“阿照——!我的阿照在屋里睡觉……”她那小儿子,她那软软小小的才学说话的阿照……
她纵起凌空,不管不顾地向火海中冲去。金使后退,抓人的手一松,他一个发抖,连忙追上——
夜这么深,火那么大,天被照亮了一半。有些东西在丢失,眼睁睁看着,无法弥补。怔怔的,陆嘉被丢在风中,被众人围住,他跪了下去。手盖住脸,肩膀剧烈地发抖——
他们这么努力!
这么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