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孟子搬出来镇场子,这是没有人敢驳斥的,论点就站住脚了。再请出为儒学开新风的王守仁,论调虽新颖,却能让儒生接受。
果不其然,吴秀才未有质疑。
说完形而上的道理,再说形而下的实行。
周不渡:“孟子又说,道若大路然,非难知之,病不求耳。我们可以用圣贤之书昭示圣贤之道德,但别说要求普通男女了,就是要求吴秀才你‘挟泰山以超北海’也是绝不可行的,从‘为长者折枝’做起才切合实际。其实大家做的都是同样的事,只是,诸位在高处,无涯堂在微末,诸位宣扬大道,无涯堂宣扬人与人之间交互实行的、具有普遍性的道德。”
吴秀才不服:“梁山一百单八江湖匪贼,shā • rén如麻,何言道德?”
周不渡:“无涯堂的话本之中,确有落草为寇的恶人,但这类人往往羞于被人称为匪徒,这便是羞恶之心,读者看见了,会明了这故事所提倡的并非为恶而是从善。有的恶人,见孺子入井,也会心生恻隐,纵然转瞬即逝,读者亦能看到一刻的仁心。有这一刻的仁心,何尝不是一刻的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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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话,周不渡并不完全认同,说完之后,甚至感觉自己都能烧出舍利子了,在旁人诧异、赞赏的目光下,实在不好意思,便开了个玩笑:“至于无涯堂多用普通的文字,主要是提倡真挚的情感表达,这就更好理解了。譬如说,谁家里失火了,无不是惊呼求援的,断不会雕章琢句,把这事编成笑话、唱成小曲给人听。”
宾客们忍俊不禁。
吴秀才感觉十分不妙,没忍住说了气话:“可人都是好逸恶劳的,若放任通俗白话成为流行,谁还愿意去看先贤文章?我华夏的文脉怕不是要断送在你们这些逐利的商人手中了。”
周不渡故作惶恐状:“这帽子太大了,我可不敢戴。诸位都是读书人,心知肚明的,只要朝廷一日以科举取士,圣贤文章就绝不会无人问津。”
但他看出来吴秀才慌了,心里其实更有底气,决定快些结束这场论辩,不再引经据典,直言道:“吴大哥对通俗话本的误会颇深,今日我务必解释清楚。白话文较之文言文更为通俗,但绝不单以通俗为唯一目的。
“无涯堂的书,老百姓爱看,在座各位也有不少人喜欢,因为它不单是做给老百姓看的,归根结底,乃是研究百姓的生活,人的生活。
“仁者爱人,智者知人,知人方能爱人。研究百姓的生活,目的绝不是把诸位才子的高雅意趣拉低到尘埃里,变得跟大众一样,而是把老百姓的生活提高到适当的地位。”
吴秀才:“你嘴上说着爱人恤民,却不推广圣人教化,印那些不入流的白话文学,有几个乡野村夫能读懂?”
周不渡:“若说乡野村夫不懂植物学,便让他们抛了何大善人写的《植物学手札》,去看《神农本草经》,这是正当办法吗?正因为他们不懂,懂的人才更应该费心力去启发。
“若是一味地迁就,照着本草经讲点儿玉蜀黍性寒、何首乌性温的话给他们听,人怕是要饿死了,收成不好,秀才也没饭吃;编点儿封神封鬼的故事给他们看?粮食全被捐到庙里去,和尚道士却不会弘扬圣贤之道,大道才是真的要没落了。
“说到底,话本小说引发的潮流只在一时,老百姓有了读书学习的兴趣,掌握了安身立命的本领,衣食足而后知荣辱,大道王化才更容易推行。”
至此,吴秀才再没有多的话可讲。
主动权完全掌握在周不渡手里,该下结论了,是把对方打趴下,还是给对方台阶下?
周不渡反感士大夫阶层,不曾幻想过把他们变成革新的主力,但面对具体的个体,到底没那么排斥,有时也会欣赏,觉得没必要再说更激烈、尖锐的辩词,左右自己也累了,给大家灌点儿“心灵毒鸡汤”就散会。
周不渡考虑清楚,便道:“常听人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有时确乎如此,但有时,他们叹息,只是为了在针砭世人的同时把自己从‘日下’的行列里摘出去,不做一事,便显清高,然而,于世无益。
“要我说,你若觉得大周不好,你就去建设它;你若觉得百姓穷苦,你就去考科举当县令改变一方;“你若觉得官场腐败,就去做御史大夫监察百官;若你觉得百姓粗野无德,就从你开始做一个品德高尚的君子;若你觉得同胞愚昧无知,就从你开始学习并改变身边的人。而不是说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要记住,你所站的地方,就是你的大周;你怎么样,大周便是什么样,你若光明,大周便不黑暗;有一两道德,便做一两之圣人,不必苦等天降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