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那时开始后悔,心想是不是他不该随意许愿,是不是不该在死前想:要是能再见尊者就好了。
没想过有来日,也没想过他狼狈的死相会那样猝不及防陈列于尊者眼前,再杀他一次。
“怎么不说话?”
灵曜低声压抑苦涩:“小仙惟恐此时开口,尊上更生气。”
此时装乖也没什么作用,他若真这样在意他生不生气,怎么敢做那些事情?怎么敢叫他空手一触,流沙也剩不下?
他在赤水流连的日夜,在挤满恶鬼的河中摸索捞不起的幻象,他怎么敢?
若非因果轮转到今日,这些他要跟谁清算?
若不是苍天有眼,若不是他拼了命强求,隐忍杀意的今日,他要找谁去说?
“尊上,小仙这次真的知错了。”灵曜声音有点小,却听得很清楚。但他次次都这么说,再怎样的舌灿莲花也改变不了他做的那些事,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来日,他上天入地找不到他一丝一缕。
“你以为你的话,我现如今还信几分?”
“小仙不求尊上信我,小仙今日在这里供奉,不是因为想要尊者原谅。”灵曜欲抬头,被尊者伸手按住不能抬头去看他此刻的表情,灵曜只好重新跪下去,道:“这些日子小仙遍寻灵山不得,在路上遇见了宴山亭。”
他顿了顿,尊者似乎没有生气的预兆,才接着往下说:“尊上,宴山亭说我此番是来送死。”
尊者偏头,头发丝闪着银光,乌黑柔顺的头发逐渐泛起银光垂下,眼下也有朱砂痣若隐若现,他说:“他说得不错。”
“小仙不信。”
“你那样玩弄于我,凭什么觉得本座不会杀你?”
两枚金铃被奉到了身前,尊者垂眼看那两枚金铃,没说话。灵曜带着点复杂的酸涩:“小仙从不信尊者会为小仙流连驻足,小仙以为尊者肯另眼看我已经是天大的破例了,也以为即便尊上知道小仙去往之地,大约会释然,兴许还会以德报怨超度小仙,过上些许年岁,小仙就如赤鹿山的流霞一样……小仙之罪,最愚蠢的一桩是慢待尊上的心意,不知道您曾那样垂爱小仙。”
尊者不知道他这样说的用意,他讽刺发笑:他的心意不能被慢待,却被无视了那么多年。
凡尘三千,久到他也恍惚,他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是不是上苍也骗他,唯恐他掀翻天地,给他许下一个没有的归期?
“宴山亭说,小仙有了枯木逢春的后福,可再不能三心二意。”
“尊上也以为小仙心旌动摇过吗?”
他将那金铃托起在掌心,染着朱砂的指头露出来了:“小仙心意从没改过,在不知道尊上这样待我时就没变过,如今知道了,更不会再改。”他玩弄着话语间的歧义,故意含糊其辞,不说他的心意究竟是什么,“小仙不求尊者原谅,小仙只想叫尊上不那么生气,要杀要剐灵曜绝无二话。”
“你以为,本座今日想要什么?”
“小仙不知道,可是——”灵曜握住金铃:“月牙痕还在,小仙愿意画完傀儡丝上的符阵,今日小仙依旧愿意做尊者的傀儡,不为消灾挡劫,只想要尊者如愿。”
沉默对峙良久,脚步远去,灵曜眼眶砸出两点眼泪,“小仙的诚心,尊者还是不想要吗?”
“灵曜,不要同我装可怜。”尊者背着手不看他,“你是为了叫我如愿,还是为了叫他如愿?”
灵曜抬头依旧看到华服金冠,这背影与数年前赤鹿山如出一辙。
“尊上,小仙厚颜无耻,仍觉得您是对我慈悲之人,于是今日还想斗胆求您渡我”
当年他也说:求您渡我。他说:“您不睁眼,怎知世人苦?”为的是撩拨尊者。
灵曜今日说:“灵曜有今日是意外之喜,既有了今日,还求尊者渡我,令我圆满。”
“若您被困,则灵曜被困,若您不得超脱,则是灵曜不得超脱,灵曜是为了您死过一次的人,本不该畏惧第二次,可这次却不敢了,只因为知晓那样的来日,灵曜死不足惜,却不愿意看尊者那样。”
“即便您不相信灵曜的话,也总该相信灵曜待您的心意,就算小仙满口谎话,可是灵曜对您的心意未曾假过,并以为,灵曜是世上古人后人中,最诚心那一个”
“尊上,灵曜不再看红尘了,灵曜曾因为被困在一方山外郁郁良久,如今才知道是庸人自扰,可却再没了回去的机会。”
“灵曜孑然一身,愿意尽数交付给尊上。”
明光殿扬起猎猎狂风,经幡乱舞,像他渎神那晚明光殿后殿纷乱打结的那些,尊者站在疯狂舞动的经幡中恍惚看不真切,金殿逐渐成了水汀,金相消失,取而代之是在狂风中扑簌抖动飘了漫天的婆罗,尊者戴着镣铐站在蒹葭丛中,为他哭过的泪痣凉薄又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