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嘈嘈切切的无数声音中,又以织女云罗的声音最为清亮:“那为什么陛下不愿意身先士卒,自己去这么做呢?为什么一定要牺牲我们?”
在她出声的那一瞬间,昔日那个会慈祥地将她抱在膝盖上玩耍的祖父的形象,便如烟云般散去了;她也终于看清了面前这个跌坐在高台废墟中的长辈,眼下是何等衰老、腐朽、逼近死亡的境况。
过往的无数美好回忆做不得假,血缘亲情割舍不断;但在此之外,又有生死威胁,阴谋算计,与大恐怖、大忧愁。
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使得她再度开口的时候,虽然尾音里带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但她的语气却格外坚定,那双明如秋水的眼神中,也有了与秦姝十分相似的冷静与锋锐了:
“因为陛下分明也认为,‘女仙许配凡人’是十分丢脸的事情,所以陛下宁愿去‘死’,也不愿受‘辱’!”
此言一出,从人海中爆发出来的议论声便更大了。
饶是玉皇大帝管理天界多年,积威深重;但率先出声反对他的是天孙云罗,无形中便将“天威不可侵”的那张遮羞布给往下扯了扯,一时间,众仙人各执一词,争吵不休。
与此同时,秦姝又继续道:“人间阴阳和合之气不足,归根到底,的确就像瑶池王母所说的那样,是人类女子地位过低所导致的。”
“女婴一生下来,就可能会被溺死在水中、被失望的双亲掐死;她们尚未长成时,若家中有变故,首先被卖出去换钱的就是她们;等她们长大后,还要有无数不顾母亲死活、只想传承香火的人,要从她们的身体里剖出一堆血淋淋的孩子。”
“在这样的情况下,陛下,你怎么还敢去要求天界的女仙,带着凡间的女人往火坑里跳?人间的男子想娶妻?想提高出生率?那怎么不问问挤在地府里等着投胎的,那些被掐死被溺死的女孩呢?”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分出一点法力来,留意了一下身后神仙们的神情,果然不意外地见到,哪怕是刚刚为女人仗义执言的神仙们,他们的脸上也出现了一种“被过分可怕的事情震撼得大脑一片空白”的呆滞,就更不用说那些原本其实赞同玉帝观点的人了:
简而言之,就是这帮九重天上的神仙们,在“领导干部”的位置上坐太久了,对人界的“基层一线”的情况半点认知都没有,甚至连玉帝本人也难以幸免。
秦姝看着同样满脸空白,显然是被自己带来的过分残酷却又真实的这些消息给震得险些没能回魂的另一位天界统治者,只觉心头涌上一种格外复杂的悲凉:
这位玉皇大帝,严格意义上不是个百分百的坏人,却也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好人。
他在将女性们当成耗材,往天界的死局里填的时候,也是实打实在把自己也当成可消耗品往里填的,一切都为了天界的存续。
他端坐在三十三重天上不问世事太久,对人间的情况并没有很深的了解,所以才会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且深究起来,他其实也认为“下嫁”是一件很侮辱人的事情,而当这个潜意识的认知实打实反映在他自己身上的时候,就是他可以去“死”,但不能“受辱”。
他年轻的时候,能够在一片混沌间与昆仑山上的西王母联手,借天地阴阳和合之气,造出三十三重天,可见其曾经是个多么果决的聪明人。
然而太阳总是要落山的,人总是要老的。可以说他昔日有多辉煌,眼下的决策就有多糊涂、多病急乱投医。
但无论如何,不管他是一个何等可悲、可笑、可恶、可叹的人,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他可以准备退休了。
于是秦姝凝视那双浑浊苍老的眼睛,为今日的这番相争画下了句号:
“要我说,长此以往,在‘国将不国’、‘天界坍塌’之前,我们自己就已经先‘仙人不仁’了。陛下此举,实在失策,请恕我不能苟同!”
这番话落在随便哪个神仙身上,都能将他给斥责得无颜见人,当场破防;但玉皇大帝却在沉默了很久后,这才抬起头来,远远地凝视着秦姝,甚至还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了一句半真半假的夸赞来:
“好,好,好,不愧是太虚幻境的灵妙真君。”
此刻的玉皇大帝本人,恰如一头被逼到了绝境却还不肯认输的孤狼,正要对山岩般不可撼动的强敌发起孤注一掷的最后一击:
“……既如此,秦君,我与你对赌。”
秦姝在身后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声中,拢着袖子,眉眼淡淡,平静问道:
“可以,请问陛下想赌什么?”
按照《天界大典》的规定,若两位神仙对赌,那么赌约的内容就要由提出挑战之人决定,这也是秦姝之前能够将符元仙翁拉来处理白素贞案件的缘故。
然而眼下,被骤然发起挑战,失去主动权后,秦姝的面上也未曾有半分动摇的神色,只听玉皇大帝继续道:
“我听闻秦君与符元仙翁对赌之后大获全胜,将三界姻缘大权尽数收拢,真是年少有为,春风得意。”
“既如此,我再与秦君赌这三界姻缘大权归属。”
在满眼烟尘中,年迈的玉皇大帝撑着身子强行直起身来,遥遥望着身形笔直的秦姝,只觉心头发酸,嘴里发苦,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如海潮般席卷了他,使得他接下来说话的底气都弱了几分:
“若我赢下,还请秦君将姻缘大权归还月老殿与符元仙翁,太虚幻境从此只掌管文书。”
“若秦君能赢下,便请秦君只掌管人间红线,交出金蛟剪,莫要过问多余的事情,做个无为而治的姻缘领袖。我甚至可以让出部分权能补偿秦君,让秦君成为半个‘九天玄女’……”
这个安排虽然乍一看对秦姝非常不利,但是如果用现代人的标准去衡量一下,那简直就是血赚不亏:
你输了,就要从民政局局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但如果你赢了,哪怕你上面还有个同等级的前辈压着,我也能把你给提上去做国家副主席!
虽然这种升职方式会丢掉对婚姻的掌控权,但有更高一层的、更诱人的大权与职位做交换,绝大多数对权势有追求的人都会同意的。
而且秦姝虽然交出了权柄,但她留在人间的信仰传说,哪怕除去“姻缘神”的部分,依然供奉她的茜香国女子们还是可以带给她源源不断的法力的,可以说一边升职一边吃着旧职位上的俸禄,妙啊,真是妙。
——只可惜秦姝没什么争权的意识,她就是个单纯的铁血社畜。
于是秦姝突然长笑一声,打断了玉皇大帝的言语,朗声道:“陛下,我认为这样不妥。”
此时此刻,她那向来平和的端丽眉目间,竟终于姗姗来迟地有了一点“少年得志、大权在握”的狂放与潇洒:
“要赌就赌得大一些,才能配得上陛下的身份。”
“在我看来,不如这般,请陛下拿出真正‘玉帝’的位置来与我对赌!”
此言一出,天地皆静,便是最支持秦姝的云罗也被这番言辞给当场惊得险些下巴脱臼,正眼泪汪汪地托着下巴往回装呢,就又听秦姝那清越如寒梅白雪的声音又在一片寂静中响起:
“如果陛下赢了,我自然愿意交出手中所有权力,去随便什么地方做个最微末的文书官,太虚幻境从此在三十三重天中,便是一段过往云烟。”
“但如果我赢了……既然两位陛下都说,天地间需要阴阳和合之气,那么我不求陛下退位,只求陛下从此告罪闭门,再不过问三十三重天上的事务,就是我等勤恳理事的人能收到的最好消息了!”
她这番话说出来,落在不明真相的神仙耳中,颇有点“悍然不畏死”的孤勇;落在玉皇大帝的耳中,就是“好家伙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的胆大包天;但只有秦姝自己,才知道她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既然瑶池王母需要我,赏识我;而我又迟到了数百年,天界和人间此时此刻都面临困境,那么不管她现在能不能赶来帮我,眼下有这样一件事等着我去做,我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