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不仅把黑白无常给吓到了,也把匆匆赶来善后的秦广王等人给吓着了。
不过介于双方的职权范围不同,要操心的事情也不同,因此比起能够更直观地感受到秦姝是何等布局深远、深谋远虑的黑白无常,十殿阎罗等感受到的事情则更偏向整体一些:
好家伙,秦君这是在天界管事没管够,都要把手伸到幽冥界来了啊!
如果真因为她的这言两语,十殿阎罗这边就要又主动又被动地去更改命簿和规矩,那自己的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然后还没等这十位匆匆赶来的幽冥界至高统治者说些什么,来劝阻秦姝过分激进的行事手段,陡然间,从远处遥遥传来一阵闷雷也似的声音。
这道声音来得十分突兀,让人摸不着头脑,唯有苦读多时、专攻文书,因此对四川各处的情形都了如指掌的那位曾经被叫做“田洛洛”的白水眼神一亮,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是河水,被秦君一剑破开的河水能够不再淤积堵塞,可以从山里直接流出来了!”
然而她这番话话音刚落,便见十殿阎罗纷纷脸色大变,连带着将刚刚那番尚未说出口的劝阻的言辞,都当场吞回去了,转而对秦姝连连行礼哀求道:
“之前是我们多有得罪,还请秦君高抬贵手,莫要再为难我们了。”
“秦君哪!我们都知道,秦君是天界少有的一等一的好心肠,如果就让这些水这样直接奔涌下来的话,我们日后都是要吃挂落的……”
“刚刚比武斗法没能胜过秦君,是我们技不如人,落败得心服口服——总而言之,秦君想查阅什么都行,但是还请秦君施展神通,将这水给管一管罢!”
这位白水和秦慕玉疑惑地对视一眼,虽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还是十分默契地齐齐保持住了沉默,真不愧是从十重天上下来的神仙,别的功力到不到位暂且不说,至少这个装模作样端架子的本领是与生俱来的:
别问,问就是高深莫测的大尾巴狼。
不过此情此景,虽说两位白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如果仅从表面上来看,其实也能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条河上游那些被堵塞在深谷、寒潭、天坑和曲折河道中的水,在这一剑过后,马上就要浩浩汤汤地奔涌下来了。
问题是这不仅仅是一条人间的普通河流。
这是华夏土地上流淌了千万年之久的两大河流之一,哪怕把它放在全世界的范围中和所有的河流比较,它也是世界第大长河,水资源总量有近一万亿立方米。
——更要命的是,河道为什么会被斩开?因为有剑气从地底的幽冥界泄露出来,这道剑气是先自下而上地把幽冥界给捅了个口子,那磅礴的力道甚至都没有收住,这才影响到人间的。
要是让这样的一条河,直接从这个幽冥界上方的漏洞流过去,那简直就等于普通游客在海底隧道观光的时候,头上的玻璃隧道突然崩裂倒塌下来!
如果这种突发状况是发生在幽冥界内部的,那么以十殿阎罗身为此处至高统治者的法力,也不是不能处理——虽然比起秦姝来说,还是因为常年摸鱼不务正业弱了那么一些,但也不是不能用,该有的本领还是有的——可问题偏偏就在这里:
这个突发状况,是发生在人间的。
不管界各自的风格是怎样的,比如说天界奉行“强者至上”,因此等级分明,壁垒森严;人间因为各种族群都混居在一起,因此主打的就是一个无拘无束,生命力蓬勃,自由野蛮生长;幽冥界因为经常和轮回生死等事打交道,因此格外注重等量代换,因果报应,但总之有这么一条规矩,是放置四海皆通行的真理,不管在哪里都适用:
你身在什么地方,就要用什么地方的身份办事。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或者办完事要离开了,否则千万不能暴露真身,因为谁也不知道根本就不属于这一界的真身,会带给此处怎样的冲击。
——不过这条规矩其实主要是为了人界设置的,毕竟界之中,生活在此处的弱者最多,神仙斗法时最轻微的一个小动作,都可能给生活在此处的人类带来灭顶之灾。
所以天界神仙下界办事的时候,才会经常采用“化身”的身份;而同理可证,如果身为幽冥界至高统治者的十殿阎罗想要插手干涉人间的事务,比如说拦住这些奔涌不息的河水,再比如说从地表填补一下漏洞,那也得用“化身”才可以。
问题是,秦姝这大闹地府的架势,比起人间的话本里那只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石猴来说,都不遑多让,使得下至黑白无常上至十殿阎罗,都只能在那道横扫一切的霞光之下溃不成军,忙忙奔逃,匆匆避让出来——
哎,这一走,就出问题了,走得太急了,没办法动用化身。
还能怎么办?凉拌。
解铃还需系铃人,想要让幽冥界不至于被这股从上而下覆压下来的洪流给来个倾盆大雨,天降洪水,只能请求秦姝本人了:
至于秦姝的这具躯壳是不是化身?不管是不是,反正她的这张脸都变成这个鬼样子了,肯定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人认出来,就算不是也得是。因为除了做过这种伪装的秦姝,还有谁有这个本事收拾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于是秦姝单手拄着红旗,一任那朝霞颜色的云锦,在迎面而来的曙光与长风中,飘扬出一抹无与伦比的好颜色,在猎猎的风声和旗帜舞动声中笑道:
“要我修补幽冥界裂口的话,自然可以,毕竟幽冥界中也有万千生灵,如果因为我等的斗法,扰了这些无辜的精魄的投胎转世,倒是我等的不是了。”
“但与此同时,作为交换,我要查阅阎罗殿中所有的生死簿。”
十殿阎罗闻言,虽说心中为难,但在“幽冥界马上就要被一场天大的洪水给淹了”的这般危机之下,顷刻间十人便达成了一致,对秦姝匆匆行礼,齐齐开口道:
“既是秦君所求,我等怎能不应?”
秦姝闻言,颔首一笑,随即倒转手中本命法器随手一挥,那朝霞颜色的旗帜便温柔地拂过尚且透露出幽冥鬼气的裂口,在一阵非金非玉的泠泠响声过后,从旗帜上弥散出的霞光与祥云,便飞速将大地上的这道创伤给愈合了:
真个是鬼神手段,通天之能!
然而正在这边的诸事尘埃落定之时,从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叫嚷声,还伴随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与奔跑声,明显是有一大堆人正在从山坡下面匆匆赶上来:
“这边这边,肯定是这边,我的记忆不会错的!”
“胡说,我们都看见了,砸下来的是那么大的一块石头呢,这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肯定是走错方向了,我觉得应该是北边……
“绝对是这边!你是在跟我比对本地的水源环境的熟悉情况吗?”
这阵杂乱的交谈声那叫一个规模浩大,还能听见不少人都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却还在往前赶的声音,就和现代社会里那些一边夜跑一边气喘吁吁哼歌的人一样。
然而和这种开心的锻炼者有着本质上的区别的是,这帮人是抱着“人命关天”、“十万火急”的心态来的,所以他们之间的交谈并不是在看热闹也不是在吃瓜,而是在赶路的途中抓紧时间交换信息,核实方向,好让他们找来的医生能够第一时间抵达那位重伤的女郎身边:
“刚刚那阵异变过后,周围的山石都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你真的能确保是这个方向?李大人,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哪!”
“错不了,我每年都要在这边实体勘察好久,肯定是这儿——如果不是的话,耽误了救治,我到时候以死谢罪、一命换一命就是了!快走!”
十殿阎罗请求秦姝出手弥合裂缝,并非是因为担心人间,而是担心幽冥界——因为归根到底,这帮人其实和天界的绝大多数神仙一样,都会下意识地看轻人类的力量。
于是一听到这股动静,他们便隐去了身形,同时一起转过头去看着秦姝,从他们那平静中难掩焦急的神色中,甚至都能看出这么一句异口同声的话来:
秦君,你看咱们什么时候走比较合适?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秦姝不仅没有立刻动身,离开此处,按照她提出的条件那样去幽冥界查看命簿,而是仔仔细细地将手中的长旗收拢了起来,同样隐没了身形,站在了秦慕玉的身后。
而在秦姝的身影彻底隐没的那一瞬间,这帮人们也终于翻过了山坡,来到了秦慕玉等人的面前。
乍眼看去,这帮人可真是狼狈啊,不少人的身上还带着没有干透的、被水流波及到的潮湿的痕迹,被他们又背又扶强行带过来的医师更是满头大汗;为首的那位带领他们,在周围的地理环境已经发生了巨变的情况下,还能精准地找回这里的被白水救了一命的官员,更是身上许多地方还带着擦伤,官服也有一半都被泥浆给浸透了——
然而正是这样一张张狼狈的面容上,呈现出来的,却是不掺假的焦急。
刚刚死而复生的白水见此,讶异地脱口而出道:“你们怎么回来了?”
为首的那位中年男子循声望去,立刻整个人都怔住了,随即长出了一口气,整个人就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一样,当场瘫坐了下来,喃喃道:
“我们看女郎重伤,情况危急,便回了城镇中,带医生来想救女郎的来着,不过看着情形,好像用不着我们了。”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旁边的同僚们都在杀鸡抹脖子地给他使眼色,示意他别这么瘫着说话了,不正经,七手八脚地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随即只见这乌压压一帮人,男女老少什么都有,对着两位白水毫不犹豫兜头拜下,七嘴八舌地说话间,那叫一个热闹:
“多谢仙人,仙人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两位女郎有此本领,想来定然也是天界的神仙人物了。”
在这一片热闹间,虽说绝大多数人都在向着救了最多人的秦慕玉行礼,但那位被白水亲自以身相护的人类男子的声音依然十分沉稳,向着另一位无名无姓的白水的方向郑重拜下:
“李某虽然读书读的不多,但也曾经在前朝的县志里读到过,这里的商人们曾经供奉一位玄衣女郎,求这位女郎保佑他们走南闯北的时候,能够不被豺狼虎豹所伤,不被急风险浪吞没。”
“虽然这位玄衣女郎的相关记载,在改朝换代多年后,已经被在故纸堆里消磨得差不多了,但李某依稀知晓,长江以南的茜香国中,供奉的便是这位……秦君。”
此言一出,不少人也齐齐看向了这位无名的英杰,连带着看田洛洛头上那枚金簪的眼神都愈发火热了:
“怪不得,我说我怎么这辈子都没服气见过太多好东西,却看这金簪怎么看怎么眼熟,原来是和秦君一样的好物件儿!”
“这样就说得通了,女郎如此仁善高义,想来也是秦君手下的人物!”
“两位女郎若不嫌弃我等凡人猥鄙,还请女郎……还请仙人赐下名姓。救命之恩,永世难忘,我定世世代代供奉香火,请仙人享用。”
这番话原本是很正常的、受了仙人恩惠的凡人心中惊喜,询问仙人姓名,想要通过供奉的方式回报她的正常交谈流程,就好像数十年前曾经出手从洪水中救过杭州千万百姓的白素贞,在人间遗留下来的名姓,是“白姊”一样:
毕竟直呼神仙的名字是很不礼貌的事情,总得在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保证没有供奉错人的情况下,加个尊称上去吧?
然而正是这样一番很简单的,放在别的神仙身上保证能让他们当场就喜滋滋地开口报出自己姓名——这可是来自人间的香火,就等于额外的倍加班费,不要白不要——的问话,放在这位白水身上的时候,便突然让她又尴尬起来了:
因为严格意义上来说,她是没有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