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生活在一起，怎么可能不受半点儿影响呢？隐者并未否认他的观点，却也不肯退让，依然紧紧扣着钟宛的双肩，站在一个孩子背后大声讲着“委屈”。钟宛被吵得脑袋嗡嗡乱响，过了片刻就感觉难以忍受，当下没好气地说：“这有什么值得委屈？我们当哥哥的，不都要面临这种情况吗？”
钟宛的话一脱口，刚刚酝酿好情绪准备吵架的师清齐就安静了。不久后，他又无缘无故地笑起来，并对隐者轻轻摇头。隐者从兄弟的态度当中看出不想小题大做的意思，即刻推着钟宛绕开对方，钟宛在他的操纵下，身不由己地走向房间，边走边问：“你为什么放着更加有趣的事不做，偏要给家人找不痛快呢？”
实际上，日常给家人找不痛快的是那位先生，隐者作为哥哥，往往处在需要主动退让的位置。不过，这一点并不重要，隐者也懒得解释，告诉钟宛此乃一桩误会，对方往他脑袋上扣黑锅，他竟欣然接受了。
而钟宛那句话，也给了他开始新话题的机会。死皮赖脸地走进小孩子的房间以后，他就坐在钟宛的床上，一脸新奇地问道：“你说的‘更有趣的事’，究竟是什么？”
有趣的东西，不正是他今天购买的装备吗？钟宛手里捧着从他那儿得到的馈赠，轻轻地晃了两下，后又调节边框的大小，亲自为他戴上，想让他再看看眼前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不料他似乎对此不感兴趣，戴着设备静默了一阵，他便无奈地说：“我觉得这很没意思……科技也好，文化也罢，说到底都是虚构的东西。”
那些东西，的确看不见摸不着，但钟宛并不认为它们完全虚幻——高度发展的科技，能为人们带来许多新奇的造物，而丰富多彩的文化，让大家的精神生活无比充实。所以，他极认真地说出自己的看法：“人类社会里，确实有很多虚构的组成部分，可我觉得，能创造出这么多依托想象而存的虚拟概念，还能靠它们把世界建设得有模有样，也是很神奇、很厉害。”
他一说这个，隐者就来了兴趣，想必是鲜少能遇见可理解自己观念的人。紧盯着他瞧了一阵，隐者就同意暂且放下对“虚拟”的轻蔑，先感受感受由虚拟创造的真实。未过多久，此人便高兴了，不断拍着身下的床铺，他转眼一瞅，发现那原本平坦的被褥已经被拍出一个巴掌大的凹坑。
将被褥拍出坑洞后，隐者意犹未尽，立刻招招手叫钟宛过来，坐在自己身边。钟宛听话地坐下了，紧接着就被他揽住，现下他情绪激动，非要跟钟宛聊一聊自己眼中那虚幻的现代世界，以及唯一真实的自然。
在他看来，人类所相信的经济、文化之类，全部都是假的故事，大家存在账户里的钱，其实也不是钱，它们仅仅是一堆数据而已。钟宛能懂他想表达的，亦能想象出这种观念给他带来的困扰，是以给了他充分的表述自我的时间，待他结束了一段讲述，钟宛方道：“在你的认知当中，所有人都被虚假的故事困住了，但你自己不也是被想象囚禁了吗？你生在这个由各种想象架构的时代，又具备特别的能力，想也不可能脱离它们生活，倒不如顺应现有的秩序，不要试图将它打破。”
有多层含义的话语，使隐者双眼发亮。他有好久没接触过钟宛这样的青少年了，东大陆和西大陆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就是“一致化”，绝大多数学生，都没有发展出思考的能力，只知道随波逐流。
由于欣喜，他给了钟宛较高的评价，说对方“思维活跃”“眼光独到”，钟宛被他一捧，就感觉不好意思，当下轻轻咳嗽一声。而他毫不在意钟宛的尴尬，吹牛似的吹了一通之后，他又转头望向窗户，低声自语：“常年被关在一个地方的动物们，眼神总是呆滞的，它们与生存在野外的同类，有着很大区别。我一直想，其实城市本身就是动物园，只不过动物种类比较单一，人们住在这样的地方，越来越依靠各种设备、装备，到头来会使自己变得柔弱，不堪一击。”
……所有听上去好像在批评旁人的话，到最后都会扎中他自己，也不晓得他是本来就想攻击自己，还是没意识到那些批评具备“回旋镖”的特征。钟宛在心里叹口气，然后顺着他的话往下接：“被囚禁得久了，头脑就会麻木，这件事，我在北大陆那边也发现了。有些人起初很活泼，结果被月神抓走以后过了些年，我再见到他们，已经无法辨认出过去的模样了。”
那真的是囚禁所导致的吗？隐者闭了闭眼，心知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也就是他们被月神“洗脑”，变成了空有体能而不具备智慧的傻子。但隐者并未反驳钟宛，因为他听得出来，钟宛后面还有事情要说，他想知道这孩子要讲什么话，在这般情况下，与其争吵是不明智，没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