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盼平静的，当然不止有钟宛一人。他回避着正在午休的妹妹，悄悄来到观景桥上试图排解情绪的这天，毫不意外地碰见了刚从上层工作区回来，也有点儿心烦意乱的风神。他们对视了一霎，随后默契地走到一起，远远避开别人能一眼瞧见的地方，找了个隐蔽的小角落，打算把心事铺开谈谈。
经过一段时日的观察之后，钟宛大抵能够相信寒衣的真诚，原本存在于心中的那颗疙瘩，也渐渐地变小了。但关于对方，他还有许多事未明，前几日吕茜同他讲起睡在桂树下的那位，他却没有多少印象，而萦绕在那人身上的迷雾，也顺理成章地延伸到了与之关系密切的寒衣身上。
眼下坐在河边，看着脚下水中的游鱼，钟宛就想起这么一茬。有种冲动在催促他，叫他问问清楚，好确定将来对待某些人、某些事的态度。于是他组织好语言，以水中鱼类的进化为开端，慢慢地说到了人类的进化，寒衣听他讲话，听得非常入神，也不觉得话题转变突兀，当时机已然成熟，他便直白地问道：“在你的直系亲属之中，有没有谁曾经觉醒过？如果真的有这类人，那他们该算作本体的孩子，还是分支的信徒？”
“直系没有，旁系倒是有，就是你所知道的，我的哥哥姐姐。”寒衣摸摸坠在耳垂上的小挂饰，望着被鱼群扰动的水波出神，过了一阵才继续说，“你们是见过我哥哥的，只是在那个时候，他伤得实在很严重，别人把他欺负得面目全非，都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了。”
被伤到那种程度的人，钟宛这些年间只见过一个。吕茜没有将这一点细节告诉他，所以他听说妹妹从前救治过月神的长兄时，脑袋里是混沌一片的。直到此刻，寒衣轻描淡写地说出了关键，他才“哎”了一声，低声道：“是不是那个人？他被当成妖怪，人们抓住他，要把他烧死……”
“难为你还记得。”寒衣戏谑地转向他，后来没有再说更多。他也晓得这是触动了人家的伤心事，赶忙补上道歉，但寒衣摇摇头，而后叹息道：“没关系。他已经过世这么久了，一切都过去了。”
一切都过去了。这句话轻飘飘的，寒衣将它吐出时，语气也不甚在乎的样子，可它落在钟宛心上，却好似有千斤重。他眨眨眼，忽然有些难过，为那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北大陆的妖异传说，竟害死了最早进化的，最出色的人类，也难怪月神会执着于统一人们的思想，要把一些东西从大家脑海中抹除。
理解了月神的动机，并不代表要同情她。她恨她的仇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因她丧生的，绝大多数都是对那件事一无所知的，纯粹的受害者。北大陆如此宽广，发生在这一地的事件，往往与那一地毫无半丝关联，月神为着长兄遇害的事，迁怒于所有北大陆人，甚至要残害尽心尽力救助伤患的医者，实在可以被称作“不可理喻”了。
话又说回来，她这叫做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钟宛往旁一靠，手肘支在河岸边的石墩上，凝视水面发起了呆。半晌后，他眨眨眼回过神，颇不放心地询问寒衣：“你有把握不像你姐姐那样，上桂树的当吗？”
“我嘛，肯定有把握了。我见过真实，并且确信它就是真实，从那以后，所有虚假都骗不了我。”寒衣回答得肯定，旋即又道，“其实，姐姐不算太无辜。我现在也觉得，她一定早就发觉异样，只是不想失去做梦的机会，因此选择了放任不理。”
桂树编织的美梦，的确太诱人了，钟宛设身处地想了一想，感觉自己若是月神，也没有把握不会中计。而他马上又联想到首领和先生——说真的，隐者这也算被美梦引诱，只不过这名强大的异能者可以自由调控自己的梦。
假如让月神看到先生的状态，她会不会改变主意，决定投靠更有可能帮助她实现心愿的本体？钟宛陷入沉思，好半天无法定夺，只好晃晃脑袋，把各种杂念甩走，继续观赏河水中不停兜圈子，仿佛在举行神秘仪式的鱼。
看了约莫一刻钟，河对岸的那扇门忽然打开了。钟宛瞧见它的滑动，立时慌慌张张地站起来，生怕被人发现自己和谁坐在一块儿。但他忙乱之下，作出了不明智的举动，要不是他突然起身，进入这片区域的那人还真找不着他。
他一动，吕茜就知道他在哪儿。姑娘很快揉着眼睛走了过来，嘟嘟囔囔地向他抱怨适才做的噩梦。他背着双手，有些尴尬地低头聆听，目光偶尔飘往寒衣那头，寒衣知晓他在看，却装作不知道，直至吕茜拉着他重新坐下，寒衣才严肃地开了口，向他们两个讲起信众遇难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