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今年为止,他在这戏班待了不多不少整整七年。虽然台柱子还是那些人,但是师父培养的孩子可不止这几个。唐云不能唱了,改弹弦子了。陆岳不能唱了,但是因为弹弦子的人够多了,只得离开了,据说是去染坊做了个伙计。最惨的就是赵英,本来是极好的旦角苗子,不比任何小角儿差,小时候比秦霜更红,结果大了唱不了了,出去学了个木匠。被师傅嫌弃说细皮嫩肉干不了活儿,没少挨打,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没了。等戏班的人知道消息的时候,人早就不在了,连个坟头都没有。听到消息之后,祝芳这个曾经恨赵英恨得要死的人,天天跟赵英互相使坏的人,居然哭的死去活来,还在南郊给他立了个衣冠冢,时不时的去拜祭。那时候秦霜还小,什么都不懂,现在想起来不免也有些伤感,谁知道祝芳哭的到底是赵英还是他自己呢。若不是他运气好,没准躺在那乱坟堆里的就是他自己呢。
那些还在的,不在的,哪一个小时候不是拍着胸脯说要成角儿的,现在的生活却是天差地别。秦霜一个从来不信命的人,现在居然开始信命了。为这他还去找过南门口那个摆摊算卦的老头,老头还特别慈祥的跟他说“您这辈子,福长着呢。”他一时竟是信了。但也就是一时,回到戏班,听听别人唱的,再听听自己唱的,什么破玩意,果然只是个说吉祥话的,内心不由得更烦躁了。
白琼活生生看着秦霜从一个说说笑笑的少年,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最后变成一个戾气十足的少年。他担心,但是无济于事。他想安慰他,但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曾经偷偷跟着秦霜,看到他自己跑到没人的地方,试图唱一些他以前爱唱的折子。《未央宫》也好,《空城计》也罢,都是他以前极拿手的,但是现在别说唱上去那个调,现在唱成调都很困难。且不说声音怎么样,就说这荒腔走板的,高了就跑调,低了也下不去,一连串唱下来,太难听了,真的太难听了。就连白琼这种抱了十成十理解的心态来听的,也觉得听不下去。如果这时候开口跟他说“别着急”,那肯定是无济于事;如果说“这还成”,那只怕是睁眼说瞎话,和南门外头摆摊的那位没什么区别了。
于私心来说,白琼当然希望秦霜倒仓成功,日后嗓子和之前一样好。毕竟他爱听之前那个嗓音,就算他跟秦霜再好,也不保证他要是变了个声音他还乐不乐意继续听。但是他自然也知道维持之前那样的几率有多小,小到他都快要不抱希望了。更要命的是,就时间上来说,那都是日后的事情,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得解决掉眼前这个炸毛鬼。就这个月,他已经跟师弟们打了好几架了。一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孩子,说话都没轻没重的。秦霜虽然是那个挑事的,但是事后也是那个最伤心的。这可怎么是好。
“唉。”白琼坐在门槛上,看着满天的星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少爷,干嘛呢,唉声叹气的。”秦霜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出来。
白琼一愣,赶忙推脱,“没……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总喜欢悄咪咪跟在我后头,是何居心呐。”秦霜本来想用念白幽默一下的,结果“心”字破音了。秦霜的脸黑了。
白琼也听出来了,假装没听见,接上前面的话说,“没有,真的没有。”
“切~你不说啊?”秦霜伸出手来,作势要咯吱人。
“真没有。”
“你说不说,说不说。”
“哈哈哈……别……哈哈哈哈哈我说,我说还不行吗。”白琼最怕痒,没几下就连连告饶。
“快说!”
“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秦霜作势又要咯吱他,“说不说啊!”
“我就是觉得……你最近的脾气……你心里委屈,我知道,但是拿不相干的人撒气,到底是过了。”
秦霜听到那一句“你心里委屈”,顿时红了眼睛。很多人都跟他说,倒仓正常,唱不了了正常,所有的人都这样,都正常。他自己当然也知道正常,但他就是咽不下那口气。他那条嗓子可是他的骄傲,就这么没了。以前围着他转的人,现在也都围着别人转去了。他生气他恨他跳脚难道不应该吗?难道还要他弄两挂鞭炮庆祝一下吗?可周围的人的言辞让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被当人看过,没有人理解他。他就是委屈而已。对,就是委屈。
但是秦霜这个年纪,怎么会轻易地服软呢。就算心里已经融化了,但少年人嘛,哪有那么容易承认自己的软弱,嘴上总是不饶人的,因而蹦起来朝白琼大喊,“你知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不过就是个富家少爷!你去学校读书,以后到底是要成个先生的,你哪知道我们这些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