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她单薄背影,心下生出许多怜悯。
此女名为挽兰,原无姓人家。
我出山回府头回见她,她看着我落泪。我不懂安慰姑娘,却记得她背后有道伤疤,便问了句她的身子如何。
那伤原是大火烧的本不严重,因生活艰苦长期不得好好医治,等入陈府郎中替她看伤创口已溃烂,这才留了道不好看的疤痕。
据府里老人说,挽兰原是先祖任国师间在宫中救下送至府里的。我教影子细细调查挽兰身份来历,知此女可怜,尚在襁褓遭父母抛弃丢在山寺外,那般战乱年岁抛妻弃子多不得已亦多贪生,饿殍遍野卖子相食的境况下,逃亡路上遗弃幼婴于寺庙是望孩儿免受流离之苦。
虽说战火不烧佛寺乃不成文的规矩,因战被弃的婴孩甚多,寺庙中香火断绝存粮日少,山下饥荒化缘无果。僧侣闭寺不出,为保婴孩狠心不开寺门阻拦流民,纵遭百姓唾骂道佛不渡众生仍日日诵经念佛,欲忘却黎民非议辘辘饥肠。
和尚撕布条捆腹抗饥,所谓信男善女却道是苦海无涯我佛慈悲,僧侣贪生不为我佛播善心而闭门不渡苦厄。失了佛心缺了佛意,空吃百姓供奉偷生苟且,不懂开寺化劫,普渡众生全全笑话。
未修十圆满,却成八无暇。
趁还尚存气力的男人夜里攀过寺庙四围墙入庙内洗劫所剩无几的食粮,更有甚者抡斧劈开寺院木门招摇而入。面黄肌瘦的难民不逊蝗群,殆尽寺院里栽种的千年古树的枝叶,搜刮锅底黑灰,抢僧人禅房内几张破席与袈裟布,至无所掠方悻悻然而走。
灾年落单女子遭人毒手拐去买入军中为娼妓居多,僧侣们虽不好多留女娃更不愿良家女儿受辱,挽兰于院中躲躲藏藏啃着草根子裹着破棉絮渐大,日子虽苦却日夜受佛法熏陶内心净平。只僧侣、孩童、落难留宿者多有饿死、冻死、染病死,每日院中升起火焚烧尸骨。
庙中僧人教不了她女红,却教她读书写字,她自个也同几个落难的良善妇女习得缝衣制鞋。只可惜流年不利,一夜众人酣眠山寺大火烧尽。挽兰因有一法号青荣的僧人护佑自后院逃出侥幸保的一命,后战事将熄,挽兰于大臣家中做杂役为生。
后机缘巧合入了宫,半途被先祖救下,送至陈府当差。护她周全的僧人染病于返寺半路圆寂
早些府邸收归于朝,遣散府里家丁奴仆时,大多拿了薪资找了新的出路,所剩几个不愿离开,道愿与我同迁往十二重山的,挽兰便是其中一人。
她做的一手江南好菜,清淡味美,甚合我的心意,本就去留自定,我对她一身精湛厨艺多有不舍将她留了下。
不过金钗之年,自小颠沛多难,一早签契卖入陈府,平日里沉默寡言,除小指上一木环,身无一物,举目无亲也属可怜人。
悲怜世上可怜人何其之多,挽兰已属不幸中的万幸。我为其而哀,算数着时日,却见案上多出道折子。
翻开看,叙的是青荣和尚的生平记载。
13
春日煦风打半截雨,水寥半寸烟。
我执细竹条逐一点过册上方正的墨字,一字一句的教盘腿坐我跟前的周秉释义。周家的小子吃过苦肯争气,埋头专研,诗书六艺学的也快,学业无需我多操心。
教授周秉与徐觉二子的先生原是宫中的老掌书,鞠躬尽瘁后回了乡在家赋闲由我请来教两个小儿的书。只前些日子,却被宫里传来的一道圣旨,教衙役押至城门外,砍了头丢了命连累大半亲族。
问及罪名说是学究口无遮拦,妄论朝纲说了些不知轻重的话,写檄文辱污已身死的国师而触怒皇帝。坊间传闻真假掺半,虽有些凭据,却不可全信。
搬至山中老阁居住,我有一干人照料起居日日闲暇,便叫徐觉同周秉一道住进客屋里,老学究缺职由我授业解惑。我既受郎中照拂,他的徒儿我自得照看着。
许是周秉幼年孤苦颠沛,而徐觉自小被郎中捡回,记事起事事顺遂,不同于周秉的刻苦,他更喜摆弄山涧里采出的草药,大胆以身试药,查阅古籍药方,不懂得即传讯问在外云游的郎中,得了一二的指点有所感悟,便用石墨逐字逐句的记在随身的册子上。
对于诗书古言军政兵道,徐觉全然不感兴趣,我自不便强迫,定了宵禁,放他入山采摘药草。
倚靠阑槛,我摆弄手中细长的竹条,默听周秉已将新篇背下,往楼下看见徐觉背回整整一药箩的花花草草,手里还握着一颗抽芽的小苗正在院里休整。
半会,徐觉摸索出箩筐里头的小锄镰,撞上急匆赶进门的影子连闪身一侧,眼皮子没抬一下砍下小苗多余的旁生枝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