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得乱葬坟不是我该穷一生的地儿,十来岁的懵懂年纪,不敢近任何人的身,不能与同龄的孩童疯耍,我不懂该做些什。
无聊赖极,我悄默地偷瞟先生孤自往乱葬坟深谷里练武,至百步洪上游清源缓潺冲凉洗身,回茅草屋借微弱烛光读书。先生渐渐胡乱地偷啜酒,倒非他中意烈酒烫肚反回劲的灼烧,似生烦事憋心里闷慌。
老头儿大啜杂粮新酒,两吊散铜钱砸我头顶,抡圆短鞭抽打在背脊小腿,渗出的血浸透麻布衣不疼反麻,缺牙漏风地嚷喊教我滚出他眼及的地界。
双腿小骨被踩的稀碎失知觉,乱葬坟少见练武习器的魁梧壮汉提拎我抽丝残破的后领子把我丢在百步洪侧。翻涌滚溅的水滴拍打我裸露的皮肤,刺骨侵髓迫使我保持意识清醒。
恰碰先生头回溜逃乱葬坟,他轻跃过狭细流停在与我咫尺距,我本能地十指扣借臂拖身朝他爬行,他未后退。
平日里最厌管闲事的人讨郎中几贴外敷内服救回我的命,那十来日迷糊昏晕的我苟居红楼暗间一角静养伤。
先生往来红楼啜酒嬉玩,偶传唤我弹小曲歌艳科予他醉熏酒意不清明。是他问我是否有技傍身,可愿堕尘卖艺,远离自诩清高搅是非的伪众,乐得自悠自在。
道这番话时,先生手中捏着缺小口的酒盅,不嫌破口锋利挂带出血的饮酒,尖角刺进殷艳唇瓣,浑圆血珠沿杯壁滚滑,晕浑在残液里,漂红酒水。
漫而经心地打量我身袭薄纱罩红裳绿裙,点点我发髻一瓣玉雕兰花,赏我句夸,吩咐我添酒。
偏不肯由我碰壶,摆手教我复奏阙井水新词,他自覆满杯醇酿,指末头点搅,探小舌沾点品,魇足的就着腥血饮尽。
世俗滋味当极妙赞。
他道。
又劝我,做个圆融通达的。他好似全知晓,又当做不愿知晓。
先生乃红楼常客、贵宾,他的腰包中从不缺世人多求不坏的银钱,而他往红楼必得包间雅房,选两三名性子怪模样俏的清倌人,倒也不问雌雄。
红楼的内庭院里应先生的求,植栽种片寒枫林,三秋季节先生遁林暖酒烧红叶,懒倚醉卧枯叶满铺,枕着倌人细嗓柔曲浅眠。
空明朗月柔照,先生反常的滴酒未沾。近些日子,先生每往红楼衣衫总沾些暗色的腥血,面白无健气的血色。
我竟想往他淡唇上添些红口脂。
往乱葬坟回探看故旧,不问我愿不愿回去看一眼。他晓得乱葬坟于而言,于大多无可归处的人而言,实是个不折的伤心地。
回乱葬坟的先生足四五月未光临红楼生意。春过半旬先生留楼里的下丁领回对荆钗素衣的母女,按先生吩咐由我领带授艺,安居红楼内。
做养娘的当夜发癫咬碎后牙藏毒,独留孤女随我学艺讨生。月下客稀,我执壶秋露白啜饮听此女新练曲,曲毕忽问小囡名姓,她惶乱得指颤拨断琴弦沁流血,掩面紧抱怀中琵琶,弱如蚊嗡踌躇地答了句。
芷兰。
同我一字重,算不得运好的名。
我应当识得她。
花前薄纱重帘隔,芷兰同大帮姊妹待客,被人圈挡拦在外,眼瞧着如招展花枝的劝酒女赔笑,不止地倾倒新窖的白烧,哄黑影般的愚笨男人灌啜。
影子是先生带来的奇怪男人,我嘱咐芷兰今夜需早关窗锁户熄烛就寝,闻声见光也不得擅出房。
芷兰怯生地抬眼盼我,颔首应下。
专独留的雅房燃香萦,先生身子不适早歇下,我守在底楼道口处,静等声明在外的名士和影子来寻我。影子被灌的醺而未醉,他跟名士起争执终败北,颇气馁地摔坏满桌香酒红肉,倚倒阶栏,半耷眼皮,嘴里还喃骂十三颠皮臭不要脸。
名士明知影子骂槐,也不恼,直勾地睥我。
我道出后院小门往楼外西北角去,沿柱攀檐上两层,左数右第七扇窗棂推开临右墙的是先生正安寝的床榻。
歌舞升平的红楼那夜寂静,苟活卖笑的百八十人永眠,红绸绿瓦翻新成官家巡游的暂居,名士慈善留我与芷兰做良妾以封天下诬谣众口。
他留我二人自有缘由,我与先生相熟,他便一再询问我先生早年如何。芷兰好歹为下属影子养女,影子为其效力,虽说不怎地在意父女情意,算的一个把柄。
深宅苦梧桐,江南落得细雨愁。我与芷兰窝居香阁,紧闭窗扇弹曲作词解困闷,时而透风常望见姓周的因先生事发癫,长廊撞见献媚讨好的男女,多落得个身惨命陨是下场。
浑噩地蜷于阴潮的房里度日,我紧搂着芷兰枯瘦病体,嗅到一丝腐死透出药苦味。幼年孤苦染的绝命的顽疾,请郎中瞧过,说能教她走的痛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