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山路颠得下山的铁包皮车摇头晃脑,嘴叼旱烟的老师头捻捻落大腿的草灰,昂头响亮地咳嗽几声,镇定自若地打转龙头。周教晨摇下塑料窗扇风透气,夏末初秋的老蝉扯嗓促短的鸣,半腰暗绿的山林隐在云雾里,他靠我教他的法子探看,说要下场凉雨。
下车进屋路间真落下两滴雨来,打在我的头顶颈后骇人的冰。坐高木坛晃悠腿脚的徐萼远远看院外动静,机灵地抓起横靠在楼梯坎边的伞,替我遮下天公泪,顾不得烂湿的衣裤满手挖药沾的泥。
「无客,你又往山里去了。」
我接过满湿泥的伞柄跟他往院角走,徐萼还不肯同我多话,摆弄起他山里寻着的草药植株。七叶一枝花、金棘草、苦草秧等也不大稀奇,只有株并蒂苞的野兰我进山寻物间少见。
周教晨也朝并蒂野兰多瞅了两眼,问徐萼几时开花,摘养在生水里放床头生香。我笑他见事浅,周教晨驳我:「已经遇见,不好任他烂在泥里。」
我懂得他意思。
等夜餐,周教晨避开徐萼,忽朝我细声轻语,没头没尾地添了句:「我明夜里进山尸谷一趟,把那孩子带回来。」
娘生的身残瞎眼哑嘴,拖命赖活三四年实惹人嫌厌,如早年街头巷里偷盗逃窜的瘦鼠,如稻草垛子苟且舐伤的恶犬,如夜间扑翅垂涎血肉的乌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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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老爷:亦做“老耶”,旁人对他人祖辈,通常是爷爷的称呼;
2癞污污:邋遢脏乱,多指浑身肮脏,皮肤患病;
3佢:他;
4大面:极大的概率;
5现实一角;
第67章67八辈子(3)
7
十一二岁遭难后第一回意识到我得寻活挣钱,虽说谈不上养家,好歹得供给自个和病中老弱的活命。当年他们大多在冬雪里咽气,剩下两三个体格稍壮健的也没能撑过初春倒寒。
我能与残有余温的尸身相拥,熬过雪融尽等春回暖,从重昏厥重醒回,是侥幸被好心人所救。
重板裂断坠压脖下躯身,指尖触及旁人的血滩尚温,残缺的我囿于天灾困陷人祸,咽喉间堵塞的血淤碍妨回应搜救队伍若远即近的高喊。
睡醒映进眼廓的木梁曲转扭弯,耳畔嗡鸣渐渐消弭,刃发黑的菜刀剁板的重声盘桓。
我掀开厚被,套件羽绒长衫和加绒暖鞋,拖步子往于错的小单房走。扶墙走到半路后觉于错前夜发病,周教晨背着同我连夜下山入院治疗。
医院病房里由周教晨和我轮流守夜,昨晚周教晨一夜没回,我暂借住韩檀十年前有眼力买下的城中近医院的独栋房。四点五点天还未抹亮,韩檀出门早锻炼,用过早餐自乘地铁上工。
这房底层的店面租给外地生意人开些店铺,专卖些廉价热温的吃食给进城看病浑身冰碴雪渣的远来人,还特别制些精致或有巧意的售给厌倦医院食堂的粗饭淡粥和探病的亲属朋友。
做小买卖的怀颗剔透的心眼,棕黑的眼珠转溜地抓医院各大小门出入的人流。衣厚色暗满脸胡茬的务农人倚坐在惨白的雕塑前抹眼睛,排不上专家号拿不到床位住不进院的想法子找门,踩高跟俏短裙大眼红唇的女人挽着西装款款皮鞋锃亮的男士拎着花果篮挤进临界超重的电梯,白褂方帽的医生护士夜深才肯疲倦地现身,问店家要些留闷的吃食。
冬里患得慢疾难治,于错三岁突发的怪病愈的差,每年入冬寒返暖必复发两回,内服药暂压着根,总还得给半山腰建屋的韩檀打通电话,请他帮忙喊辆肯载人下山路的矮盘车。
深山里薄雪冬留长嫩芽春返晚,夜雪息歇,早间晨清落点雨冻挂瓦檐边,墙缝门裂溾浽脏垢淀积凝,谁家散养的三花猫伸展四肢,懒倦地蜷身眯眼晒初破阴的暖阳。
八点缺两三分,少设的座位稀落地坐些陪过夜的家属或赶早车没来得及填肚的看病人。
我问家网上外卖评价尚佳的早餐铺要两袋甜咸豆浆、一碗清淡的皮蛋肉粥、一篮八个的小笼葱肉包和大而扁的苞菜笋丝包,全塞大袋里趁冬冷人少带进住院楼。
甬道等电梯的五六人皆提着早餐袋,黄服蓝装的外卖员刷着手机页面。电梯自十来楼下来层层暂留,于错的病房安排在南六楼双人房,我转向楼梯道,想不过爬楼几分钟也省力,算下时间无差。
楼间格子衫白裤的瘦男人搀扶着披着大衣拖大肚的长发女人轻声谈论肚中孩子性别,鬓角黄白的老拐抓着扶梯好半会走一步,怀抱小脸通红哭喊的婴孩的母亲忍着泪冲下楼,我全当过路少看少睬。
白墙漆皮剥落掉堆在墙角,走廊四通,我边走边看门上的房号。清洁员工拖拉大抹刷洗白花地瓷砖缝里出流的血渍,前台粉衣的护士接耳私语,查房医生领着群医学实习生进出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