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花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这里靠山旁水温度比别处低些,恰逢今半夜里还下起了雨,大开着窗户的房里寒意丝丝蔓延,我盘腿坐上他的床,握紧手里的玻璃杯,感受从掌心渗入的暖意。
冷光灯照的金属笔杆晃白光,我静坐发呆,直到周教晨合上笔盖,对折信纸塞入贴好邮票的信封,锁进了柜子里。
柜子里满满当当全是信,我不知道他写的信要寄给谁,或者是否真的需要寄出。他心里揣着隐秘,我也懒得深探,怕白惹一身的是非。手里的金银花茶水已见底,我才又问了句:「还不睡。」
「本来打算睡下的,」他摘下眼镜摆好在书桌,跨上床在我身边坐下,「刚韩檀给我打了通电话,说于错醒了。」
「那孩子说,不想再待在医院,想回家了。」
「其实,我们不必像常人一样活的,先生。」
夜夜少眠的他眼睛干净如旧,不见一丝昏黄疲惫,青白的眼底没添一点红血丝。
他盯着我看,像在询问,殷切的希望我能够给一个在他意料之中的满意答复。
「教晨,我们要和常人一样活。」我把空杯子推给他,周教晨自然的接过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我待会去医院看看于错。」
他理所当然的得到了我的反驳,薄皮唇轻抿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
人老不得不服输,周教晨还能熬最长的夜,而我半夜醒来很能再入眠,不睡又觉疲倦。
我用手背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后知后觉的发现书墙下数上第七列十二格多了个我从没见过的相框,扑倒放着。没窥探别人隐私的喜好,避嫌疑地转眼看向摆在旁边格间的另外一个相框。
正正方方表着张黑白照,照里的人眉眼和周教晨几分相似,凝滞在相框里的笑比起周教晨的阴郁多些健朗,比他的平淡多些人气。照片清晰,像是最近新照的,毛发丝缕能分辨得清楚。
照里人笑的灿烂,被人刻意去了色,做成遗像用的黑白。照上的人眼角叠起细微,岁月已经照拂过他的人生,显然照中的人不是个年轻小子。
我与周教晨的父亲算是旧相识,只觉得他的父亲与照片里的人到底不大相像。他的父亲衰老的极快,死在我眼前时不到四十的年纪,一身皱痕满头华发。
从前初来乍到的周教晨还是个孩子,对我毕恭毕敬,尊崇到疏离,我早不去揣摩他人的心思,自无法琢磨透小孩的心里头到底想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小猜疑。
他的外貌多是遗传于他那个风华绝代的姆妈。相框的四角积上了灰尘,我奇怪的不是这相框放在这有些时日我却没能发觉,而是他没把书架抹的干净光亮,挺令人惊奇。
周教晨的爹是个不错的人,但在其父率先选择舍弃的前提下,我没法子留下他。我留有很多秘密,虽说周教晨口口声声地说着全身心的依赖和信任我,也从不曾对我坦诚相待。不打算询问他,把秘密作为交换利益的筹码是绝对卑劣的行为。
按照地方旧俗习惯,所谓得道的和尚需得单脚跳上八层八仙桌叠起的宝塔,坐在顶上度了魂,念经七天超生。
前头哭娘的戏码得花个三天,挑吉日吉时再送去火葬场焚化尸体出殡安葬,大多良辰挑在夜黑。大大小小闹下来花费钱不少,白日里也不消停,花钱雇来吹唢呐打锣鼓的,时不时的吹打一段十我熟悉的丧歌。
烟花爆竹噼噼啪啪的炸开,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水花,调皮的孩子不理会父母的管教,去捞路边积水里漂浮着的红纸,嘻嘻哈哈的把黑灰往脸上抹成大花猫,吵吵闹闹地围着铁架大棚嬉闹。
炮仗打完后残留下浓郁的火药味涌进房里,他睡得书房正对前门那户人家,离得意外的近。我往外探,见十来张的大圆桌,已大摆在不大的路口,天黑黝黝的还没擦白,大半桌已经围了人。
「谁走了。」我问周教晨。
「杨家的人。」
夏日夜里落雨过后的天是凉人的。
等明个天一亮好时辰一到,点了烟花一顿乱响过后,浩浩荡荡地出殡大队就会出发攀上山,把逝者的骨灰盒送进筑好的水泥坟墓。
所幸坟墓里有人在等着他,封牢墓门立完碑,朱字刻上子孙几代的名姓以示孝心和保佑家族人丁兴旺。
路近的坟建在山腰的回到家正好午饭,路远的讲究,回来已近黄昏。
筋疲力尽时二十三道菜分冷热有讲究的接连摆上桌,各路来吊唁的亲戚携亲带朋的,吃吃喝喝,兴到浓时划两下拳助兴,消解送葬的疲累。
白跑一趟,总得捞点东西抵抵划算。
架势上少说也得百号人,除去血缘上八杆子打不到一边的一溜打的便宜亲戚,不少街坊邻居多少得照着乡风来凑凑热闹,讨口白事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