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琼心中更可怜万垂阳,说:“他走到哪里也还是这样,没有一天让人省心。”
众人默默无语。流水席旁有间小屋,赵金晖推开门,垂光木然走进去坐了,也不说话。三人站在门外,多少也都知道她和万垂虹的关系如何,看着她的神情,不约而同没有进去。
赵金晖站了一刻,率先进门,掏出一张银票推给垂光:“这是万大哥要我带给你的。”
垂光慢慢拖过银票来看,他解释道:“那时候你在福顺里卖艺留下的一点积蓄,都被大哥攒起来做了生意的本钱。这一年多经营有方,翻了许多倍。他说这都是你的功劳,你如今在外头,手里还是要有些钱应急。”
垂光把银票扣过来放着,赵金晖看她脸色苍白,心疼和思念掺在一起,柔声说:“垂光,那时候你把玉镯还给了我,我知道是我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可我心里始终放不下你……你的事还没办完,我不打搅;我姐姐和万大哥原本打算明年成亲,到时候你回来么?咱们再聊两句。”
垂光把银票又推回给他:“大哥这么多年为家里操心,这就当做我的贺礼。”
赵金晖一听她竟是不回去的意思,心里便发慌,又说:“你别急着决定,我只是……”
“金晖,”垂光打断了他,“我很感激你对我家里的照顾。我没有生你的气,从前的情我也都领,只是我希望,你和他们来往,最好就是因为你和他们的情谊,而不是为了我。”
赵金晖沉默一刻说:“我懂得。该做的我都会做好。”他站起身来要走,又不甘心地问,“你心里有人了,对么?”
垂光没有回答,赵金晖也没有回头,只问:“是尚琼,对么?”
垂光说:“对。”
赵金晖终于吸了口气,自行去看顾宴席。
秦丹和尚琼看他走了,偷偷向屋里探头。尚琼示意秦丹进去说两句话,她却只摇头说不敢,把他推进门槛,又把门关严。
垂光垂着头闷坐,尚琼便坐在她身旁,轻声问:“你说着讨厌他,可是听见他死了,还是会伤心,对不对?”
“我想起来一件往事。”垂光闷闷地说,“那时候我爹还在,出去做几天活;我娘拿回来一根甘蔗,那时在福顺里是稀罕物,说好了等爹回来大伙儿一起吃。二哥跟我说那个很甜,就带我去偷吃——的确很甜,他只吃了一口,我却不懂事,吃得停不下来。”
她抬起头看着墙壁,像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微笑道:“好歹停了嘴,他就把吃完的一头朝里放,以为外头瞧不出。可大人怎么会看不出那甘蔗短了?便知道有人捣鬼,我娘把他痛揍一顿。他被打得两天没下床,却也没说是我吃掉了最甜的部分。”
尚琼说:“那他小时候也没这么差。”
垂光说:“我永远记得那个带我吃甘蔗又替我挨揍的二哥,也记得刚没了娘的时候他帮着大哥照料过我,绝没想到他会变成那样……好吃懒做直到自寻死路。但凡他早些悔改,也不会有这一天。我不同情他,也不喜欢他,我同样清楚记得差点被他卖掉那天。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我暗自发誓等他死的时候我一声都不哭!
“我想过很多次将来要怎么对付他,要怎么痛斥他甚至动手教训他,可他一声不吭死了。他和我从前的家、从前的回忆勾连在一起,就这样死了!我起初还在想我和大哥以后再也不必被他拖累,可是……可是他还有许多该做的没做,欠我的、欠大哥的债再也没人还了!”
垂光越说越快泪流不止。往事如烟,本来淡淡纠缠在心头,却必将随着万垂虹的逝去逐渐消散。仅有的一丝丝温情也罢,那些厌恶甚至恨意也罢,原本也许会有一个解决的过程、得到一个令她舒畅的结果,现在都被迫戛然而止。
她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但无论好不好,也都要过去了。
“不是所有人、所有事情都会等我。”她说,“我现在才明白,原来还会像这样突然结束。聚散离合不由我,到这里就再也没有下一回。”
尚琼静静听着,听她喜与悲掺杂、哀与怒交织的话语。万垂虹着实讨人嫌,可他一片混沌的人生中也找得出几个亮点,于是尤其显得明亮。
他感慨于人心的复杂,又因为垂光的反应明白了许多。他轻轻擦去她腮边的眼泪,低声劝道:“这样看来,快意恩仇有时候果然是一种奢望。如果都能做到,何重绿也不会疯。”
“是啊。”垂光把脸蛋贴着他手臂,带着泪的眼睫一眨一眨,“当了则了,是一桩本事。”
原本打算立即上路,尚琼见垂光心绪不宁,便力劝她早些休息;两人在此停留一夜,次日才要辞别赵金晖继续赶路。吃早饭时,尚琼心不在焉东张西望,忽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大师兄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