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既没有回答,傅宗书也不敢再问。
跟前这个人,虽远比傅宗书矮小、清癯,但对傅宗书而言,蔡京的阴影仿似巨人一般,一动衣袖都足能把他吞噬掉。
这是种恐怖的感觉。
──当你发现跟某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完全消失了自己,就会了解到这种感觉的不好受。
幸好傅宗书早已感受得习惯了。
而且除了蔡京之外,人人都同样得要忍受他万壑排涛似的压力。
车子又驶了一阵子,已经接近宫门了,蔡京才忽然说话:“王小石不老实,不过已由不得他不杀诸葛。”
傅宗书静静地听着。
他是不大明白。
可是他也不大敢问。
因为他不知道蔡京肯不肯说。
──有人说:当心腹的第一件要懂的事,便是要懂得什么时候该问什么问题,什么时候连半句话也不该说。
有人在不该说话的时候嚼舌不已,所得到的结果,实在不如半句话也没说。
有人为了怕说多错多,宁可不说话来保住颜面,可是所得回来的结果,往往是令人不知他的存在。
──该怎么说话、如何说话、何时说话、说什么话,实在是门大学问。
傅宗书在官场混久了,跟蔡京在一起也久了,对说话的分寸和时机,已把握得炉火纯青,可说是到了增一句则太多、减一句则太少的地步。
“王小石的字,写得的确很好,可惜还不够火候,”蔡京果然说了下去,“你可知道他的败笔在哪里?”
傅宗书忙道:“卑职对书画是门外汉,得恭聆太师教益。”蔡京微微一笑,“你客气了,我知道你也学过三年汉碑,不过知道圣上和我都写得一手好字,你知道再练也没有出头的日子,才不写了,是不是呀?”
傅宗书的心几乎跌落到小腹里去了。他本来要故作镇定,但随即又觉得该把恐惧表现出来的好,表情一时举棋不定。他曾习过字的事,只有他身边十分亲昵的人才会晓得。他的字本来铁划银钩,字字均有开山辟石之力,但他心知皇帝和太师俱以字称著,决不容让再有一人与他们并驾齐驱,所以傅宗书早早弃笔,并绝口不提自己曾习字一事,不料,听蔡京的口气,却似早已洞悉此事。
蔡京见他脸上阵黄阵青,哂然道:“其实练练字又有什么,反正你也写不过当今圣上。”
傅宗书心里舒了一口气,嘴里忙道:“是呀,我再怎么写,也还不及太师项背,天质这般鲁钝,又没悟性,还不干脆掷笔,写来作甚!那王小石不自量力,怎逃得过太师法眼!”
“那也不然,以字论字,王小石灵活多变、不拘一格,确有佳妙之处,”蔡京沉吟道,“他是失在把‘不师古法’四字,用四种笔法写成,这样虽炫示出他笔下峰回路转,令人应接不暇,实则缺乏个人风格,火候不足,不如一笔而成。”然后他补充道:“他就是太过炫耀。要是一笔一划、步步为营,单凭字论,已是个不世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