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昏睡一夜,我便让他们点了整夜的烛火。”陆戟握住他微凉的手,护在胸前,稍加了些力道,像是要融进自己的身体里,“殿里真冷,比慕府冷多了。”
“我先前觉得,让你住在宫殿里,便能给你最好的衣食用度。你一向不求那些身外之物,那些琉璃摆件、翠瓷白玉之类,非你所爱,却不得不收下。古籍孤本之属,本该收进藏书阁由专人护养的,便是知道那些册子经由你处,还是会殊途同归,最终不过是添了你辛劳,可我总是忍不住,我什么都想给你。”
“我知道……”慕洵感到屋中的炭火渐旺,暖意熏上来,有些灼面。
“我不知道,”陆戟愈加靠近他,“我不知道宫里让你如此受束。这份以皇帝名由带来的关切让你感到沉重,君主将私欲倾加给你,只会成为你的困囿。”
“你身子重,夜里翻身不便,亦常起夜,怕惊扰我,总是面朝榻外入眠。昨夜燃烛之前,我特向榻外看了看。”
陆戟吸了口气,再阖目缓缓吐出去:“原来这些瓷器和琉璃的器具照在晦暗的月光里,竟会渗出那样冰冷的寒气。”
“我自幼长在这里,晚上总有人陪,母妃、嬷嬷,至少也有方得贵。宫里总有陌生的变化,每日新采的花束,或是新摆饰,没有一天重样,更没有一天……让人心安。所以我早就知道,宫殿从来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争斗、制衡,以及鲜血。我们暂安与此,不过是一种至上的苟且。”
“我习惯了被陪伴的滋味,就像习惯了做皇帝。可皇宫是皇帝的归属,它不是你的归处。对吗?”
他定定望向慕洵的眼睛,那里的深潭荡然无存,水面喷薄、急涌,了无穷尽。
慕洵喉间一滚,竟然落泪。
“……你长大了。”他提袖拭去滑过面颊的余温,早已荡入胸腹的千言化作一声咽语。
“慕洵,别再避开我了。”陆戟并不理会他故作长者的话语,小心避开被衾的隆起,吻在他的唇上。
“与我结发吧,慕洵。不与皇帝,只与我陆子峣结发。”陆戟听到他呼吸渐促,不敢继续,转而隔过锦被轻轻顺抚胎腹,“不必昭告天下,只你我二人,清儿,他们,还有三两好友,我们置间新屋,简朴些,但须有块精细的雕兰屏风……”
“慕洵,能不能请你,给我一个家……”
慕洵望着他,眼前有些模糊。
他原本准备了十二分的托词,以及决绝的歉意。他自认无法成为一个昭示天下祥和的象征,一个名为皇后的符号。他宁愿青史无注,也无法让陆戟背负这份肆立男后的骂名。当然,他并非圣贤,亦无圣心,他不甘作一闲人,荒于宫殿,任由宫殿吞噬;更无法抽离于朝政,那是他的职责,更是他的追寻。
他时常自省,更时常迷惘。他从来并非陆戟口中那般清心寡欲,正相反,他希求太多。
他年少立誓,要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继而为臣,受先帝亲,为皇子师;如今为相,虽有身孕,然朝政未敢懈怠;心悦之人,身生之子,未怠君臣之礼。礼法在先,何谈情爱……
如今想来,万般种种,都是些自欺之词罢了。
他只是未曾看破自己的那份懵懂,或是不愿承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