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洵望着他,伸手拉过披风,将内衬的竹青宽袍遮住,只留下满身厚重苍色,藏于裘中手臂始终不曾伸出,暗暗撑托于沉乏的腰腹。
“你愿意吗?”
他不是甘于示弱的人,更不善于谈情,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生出一种无措感,像皇城校场上一张箭在弦上的纸弓,由皇帝拉出漂亮的满弦,却有山河睁开沉寂的眼睛盯着他,让他停下,剥开那看似坚固的弓体看看,看看里面究竟是火炼的真金,还是散碎的木屑。
“我愿!我当然愿意,我求之不得!我只怕你说……血光冲撞,礼教诫我……”陆戟眸中具是无绝的痛惜与不堪回首的后怕,“我怕你很疼的时候,只有孤身一人……”
他确实太怕了,每每想起陆清在周山馆驿出生的那一天,他的眼前总是伏拜叩首的满院臣子,张继不顾僭越拉阻着他,不让他进屋,慕洵喑哑痛苦的呻|吟就从那破败的窗棱中克制又难掩的闷闷传来,一阵阵撕扯着他焦灼的心绪。
那时他最后悔,后悔自己血液中流淌的天命,后悔他坐拥天下,却唯独不能守护自己最渴慕、最珍惜的爱人,为什么是他不顾耻地缠上老师,却要慕凡矜忍受这般男身产子之苦……
他行九,本是闲散长大,念的是送花拂柳诗,写的是雁尾章草书,仿的是问花风流礼,倘若不是慕洵,恐怕这一辈子他都不会生出纵览天下万苦的心思,他可以做一辈子闲人,百般无用,只消富贵。
他登位之初,心中万般恼恨,成日饮酒享乐,只当慕洵以私心推他上位,恨他杀兄弑徒,阴狠无情。后来慕洵瞒他有孕,以身涉险,为他肃清朝堂,那时他如何作想?他想慕洵不愧为相,他一面疼惜,一面暗自揣度,他想慕洵之所以择他辅佐,是不是因为别无可选?是不是因为他比六哥年幼、散漫、更愿听他调遣?以至于清儿降生前,他惊闻真相,却仍被情愫困囿。他疑其忠心,气急败坏,冷语相对。他不顾慕洵遇刺受惊,任他伏跪认罪,甚至……狠拍其腹。他不清楚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量,更不清楚自己缘何那般愚笨可怖,疑他,伤他,对他和清儿也能下手……
慕洵轻咳一声,将他从那些悔愧的情绪中唤回。他拿起一册奏本,稍端了端身,不小心碰到脚边的一卷信桶,原是方才掉下的。
“陛下若是愿臣早些安心歇下,不若将北境的章书奏报理清,我们早些议出对策,调派人手,微臣身上也能舒服些。”慕洵此话不假,他既表意商讨此事,便不会再对陆戟胡闹拖沓的行径视若无睹:“陛下莫要寻借口诓我,趁我如今发作尚轻,快些将赈灾实情和北边军事述与我听,繁杂之处捡两封要紧的奏疏出来,再让他们备拟一份圣旨,张继大约傍晚便能及宫门受命。”
“张继还在城外……你何时通知他的?”
“我让皎月去寝宫取了密函,函上便是让她交由侍卫快马送与张继的嘱托……本不愿如此的,只消陛下应对得当,臣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陛下处理便是……可惜陛下敷衍于臣,荒唐处之……”慕洵仍望着他,神情清疏,面上并无什么波澜,似乎并无怒意。
只是眸中见痛。
如此神色,反倒最伤陆戟。
先前他百般作想,自我感愧,只觉得慕洵循循善诱,仍像当初那般教诲他,为他辅政,告诉他如何为帝,如何为天地立心,为民生立命……可如今,他只见到慕洵微微疏冷的眼神,和当初大和宫宴上一样的神色。
是失望。
“我没有敷衍于你,我……朕只是做不好……”陆戟高大的身躯似乎变小了,他蹲下去,伏在慕洵身边,环过他沉甸甸的腰,用宽大的手掌摩挲着他隆起的腹部,声音低沉,却似乎只是呢喃:“没有老师,学生做不好这个皇帝……”
慕洵没有说话,只觉心中一滞,眼中神色更痛。
他这么想。
他竟真这么想。
时至今日,有流民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有境上军情,千里传书,而他的学生,他腹中孩子的父亲,这片疆土上至高至重的君主,像个孩子一样伏在他身边,让他教教他。
洪水饥荒、地动结霜……桩桩件件的政务、军情、灾事、患处,他们虽未一一亲历,却也总有应对之法。
他教他读过那么多治灾的文章,览过那么多前朝事迹,为他择选提拔,筹备了那么多贤能纯臣……如此,仍不足够吗?
他看他处事日间从容,见朝堂蒸蒸,察军卫整肃,闻百姓安康,与他结发,瞧他体贴知心,神思沉敛,已是雄姿英发一儿郎……怎却弄出如今一般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