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心口一震,仿佛被人狠狠捶了一下,差点儿往后跌倒,却又勉强站稳了。——反是九公在旁捏了一把冷汗。
这边儿,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垂眸,一个细看。
太上皇打量了应兰风一会儿,见他虽然形容枯槁,但是留意看望,岂会瞧不出来跟谁相似?这般风姿,以及眉眼之中隐隐地傲然之意…………
太上皇心头酸痛:“你是不是……有些怪责朕?”
应兰风闻言,便复跪地下去:“臣惶恐,不知太上皇何出此言?”
太上皇垂眸看他,本想叫他起来,抬手出去,却又停下,只终于缓声说道:“事到如今,朕也不想再瞒着什么了,当初,朕是被奸人所惑,才错以为德妃她……她品行有差,是前日怀真来找朕提起此事,朕才回想起来其中的破绽之处……原来一直都是朕、错怪了她……也错怪了你、你们……”
应兰风只低着头,一声不吭,偌大的寝殿内,只有太上皇一个人苍老沙哑的声音,仿佛带着无奈,也仿佛带着遗憾……
太上皇听着自个儿的声音响起,又尘埃般停落,有些如梦似幻之感,顿了顿,才又说道:“你的确,是德妃的骨肉,也是朕至亲的骨肉,其实细看你的为人行事,种种风范,自然有我们皇家之仪,且怀真又是那样的孩子……怪不得朕格外喜欢她婚宠—诱妻成瘾。只可惜朕先前一叶障目……更是差点儿铸成大错……”
应兰风仍是不言不语,太上皇长长地叹了一声,道:“这次薄厥过去,朕差点儿便醒不过来了,也差点儿……让此事成为朕毕生的遗憾,幸好皇上懂事,知道朕的心意,把你放了出来……也幸喜你无碍。——如今,朕特意召你进宫,便是想……还你一个公道。”
应兰风听到这里,方轻声问道:“公道?”
太上皇点点头,他身子本虚弱,说了这许久,有些乏力,又暗中喘息了会儿,才说:“趁着朕还清醒,就把先前那不敢做的事儿都做了罢,也当是对你、对德妃,对怀真……的补偿。”
应兰风垂着头,沉静如墨的双眸之中,有光闪烁:“恕臣驽钝,臣并不懂皇上所说的公道跟补偿是何意。”
太上皇喉头一阵艰涩,道:“朕便是想问你,你心里想要如何?朕打算……恢复你的身份,昭告天下,你觉得……这样如何?”
其实,这对太上皇而言,可谓是个极为艰难的决定,毕竟时隔这么多年,如今赵永慕又登基了,倘若无端端冒出一个王爷来,且这王爷,又是之前蒙冤的重臣,必然也是朝野哗然。
若在先前,只怕太上皇也不至于会孤注一掷到如此地步,然而只因他误会了德妃这许多年,又差点儿害的应兰风跟怀真尽数丧命,故而心中愧疚,想要弥补罢了。
索性如今他已经退位了……又是这般年纪,若再犹豫下去,只怕再没有机会做这些事。因此便把那种种的顾虑都抛在脑后。
然而另一方面,问出这话之后,太上皇心底,却依稀又有一种念想,那就是……希望应兰风不要答应。
毕竟再如何愧疚难安,太上皇也仍理智冷静。先前他虽性情有些刚愎,但行事从来都以家国天下为底线,不失为一代明君,试想如今,若应兰风果然恢复身份,自然也要有好一番轩然大波……何况他如今尚且怀疑,在应兰风身边儿,还有些令他忌惮甚至恐惧的……
不提太上皇心中半忧半喜,却见应兰风默不做声地,太上皇便问:“朕这提议,你……可答应?”
应兰风忽道:“其实,又有什么不同?”
太上皇闻听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疑惑问道:“什么?”
应兰风垂着头,慢慢说道:“我身为皇子或者应府的庶出,到底又有什么不同?横竖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是凤子龙孙或者不起眼的庶子,是清贫小吏或者gāo • guān厚禄,是奸臣贼子或者忠臣良将……我的生死,也都只是……皇上的一句话罢了。”
太上皇猛然震动,双眸眯起看向应兰风。
应兰风缓缓抬起头来,对上太上皇注视的眼神,唇边竟有一丝微微地冷笑,道:“我出身应家,打小便不受宠,原本我也……不想什么出身、不管自个儿是谁人的儿孙,我只是满心里……想要尽心竭力地当一个好官罢了,然而直到前些日子,才知道原来连这点儿心愿都不成,非但不成,反而会连累到我最不想伤着的家人。”说到这里,应兰风眼中不由显出些许泪影来。
太上皇咽了口唾沫,隐隐有几分动容:“兰风……”
应兰风深吸口气,才沉声冷静又道:“臣不想当什么皇子,也不想再做什么尚书……臣在进宫之前就已经打定主意,臣请辞官,从此远离京城,不涉是非,至少……可以保住家人平安,这便是臣此生最大的愿望,求太上皇……恩准成全。”
应兰风说完,举手摘下官帽,放在一边儿,重俯身下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