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未哪里管戴勇叫什么,将那画像一展,一副栩栩如生的神仙画像就显现在了他的眼前。
说起这幅画像,其实是代国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丹青子擅长画人物,尤其是峨冠博带的仙人形象,高祖三十岁后寻仙,一直想要让丹青子画一张肖像,只是丹青子乃是前朝公主之子,刻意躲避高祖的寻访不愿进京,又喜欢游历名山大川,高祖遍寻不得,最终只能叹息无缘。
开国功臣戴胜也擅长画人物,了解到高祖的遗憾后,故意找人将“戴胜画人天下第一”的名头传遍天下,最终用激将法激的丹青子来京中“切磋画技”,并且以神仙为题,在道观中比试。
戴胜是个有德有智之人,丹青子入京后,他请了高祖微服出访,乔装成道人,假装要在道观里随便抓个道士,却指定了高祖为作画对象。
丹青子自然不明真相,但画神仙和画鬼怪不同,首先就要人物原型样貌出众,高祖身长八尺,相貌堂堂,哪怕穿着道袍也难掩不凡之气,丹青子要找原型当然愿意高祖那样的,而不是随便什么道人,见了高祖立刻就满是灵感,根本不用催促,立刻泼墨挥毫,成就了一副传世名作。
戴胜虽然擅长画人物,但他陷身于俗务之中,出身也并不优越,画神仙这种题材,自然比不上出身豪门大族之家、一生沉浸于“画之一道”,已然入圣的丹青子,更何况他也不是真的来夺什么天下第一的。
这场比试,自然是以丹青子取胜。
高祖一见画中的自己腾云驾雾,佩剑服玉,手持琼玉之芳,礼容极为恭肃,当即就一喜。再见画中的自己身前有钟鼓、竽瑟、歌唱、舞蹈之人纷纷祭祀,灵巫艳装,蕙兰遍布,即使只是画卷,也觉得香飘满堂,更是连声呼“绝”。
戴胜画的是高祖飞渡升天之景,可谓是中规中矩,不过因为这是高祖心心念念的心愿,虽中规中矩,也算是讨人喜欢,也不失为一幅佳作。
但这意境和技巧,无论怎么比,高下立判。
戴胜输了也不恼怒,高祖更是心中欣然,这时候丹青子突然屈身跪拜,以下臣叩拜皇帝之礼对身着道士打扮的高祖三跪九叩,顿时惊骇了诸人。
原来高祖身为开国皇帝,浑身气势不同于一般,画神仙当然画不成散仙,但凡在任何一道上超凡入圣之人,在见识上都有不凡之处,这丹青子在捉摸高祖shén • yùn之时察觉此人绝非普通道人,心中便隐约有了些猜测。
世上能让戴胜这般张罗,不惜自坏名声的,也只有那位皇帝了。
丹青子对政治毫无野心,否则也不会出身尊贵却云游四方,但他一方面不愿为自己和家族惹祸,一方面来高祖的气质确实适合帝君这样的人物,便画了先楚神话中统御天地的天君形象,其神名曰“东皇太一”。
画完之后,又立刻干脆地以俯首称臣之礼敬拜,告知皇帝刘志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而且并非因为不愿称臣而数次推脱,实在是怕陷入俗世俗务之中,不能继续钻研于画之一道,这才不愿入京。
这世上的人,只要是听到别人说“你天生与众不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样的话的,没有一个会不高兴,高祖也不例外,不但没有怪罪丹青子几次刻意避开他的使臣,反倒赐下重赏,也没有强迫他入宫担当宫廷供奉。
戴胜算计了丹青子一把,也十分有风度地施礼求情,将高祖求才若渴、只是隐士们品行高洁,不愿入世,不得不出此下策的为难说的十分恳切。
丹青子见皇帝并没有强迫他留在京里已经是十分高兴,又得到允许可以入宫随意学习宫中藏画,当然是欣然接受了他的道歉,并且在后来和戴胜已画为友,成了莫逆之交。
只是丹青子这一副“东皇太一图”后自称再无超越的可能,从此不再画神仙像,而是改为画精怪山鬼之流,从此丹青子的“神仙图”在这幅“东皇太一图”后已成绝响,后来丹青子的“神仙图”也就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神作。
当时百废俱兴,人才凋敝,许多前朝的官员和杰出之士碍于自己曾经的过往不敢出仕,哪怕朝廷数次下“招贤令”也不愿出山。
但这件事名传天下后,各方有所顾虑的人才纷纷接受了招贤令,高祖人才捉襟见肘的困局才慢慢好转起来。
后来,喜好云游的丹青子在一次登山的过程中失足坠崖,尸骨无存,在京中的戴胜得知消息后呕血不止,大病一场,半年不能离床。
高祖心中知道戴胜失了丹青子,就犹如俞伯牙失了子期一般,遂长叹一番后,将宫中收藏着的“东皇太一图”赐给了戴胜,以解他心中之悲戚。
从此供奉皇帝御像的延英殿里挂着的就是戴胜的那副“升仙图”,而不是丹青子的那副“东皇太一图”,虽然戴胜远不及丹青子画技高超,但高祖对戴胜的关心爱护之情,可谓是让人动容。
先帝宫变之时,延英殿里不知为何着了火,从高祖到恵帝的画像、以及那么多名臣良将的随像全部被付之一炬,无人再知高祖和其他列祖列宗的真容,就连刘未自己,都已经记不起先帝是什么样子。
如今刘未将这画像一打开,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他出身尊贵,从小就见识过了不少好东西,丹青子的真迹宫中也有留存,自然是一眼就看出这绝对是丹青子的手稿。
其画历经戴家六代,却依旧保存的极好,画面上的抚剑神仙不怒而威,见到人间祥和平静,眼神中还隐隐露出喜悦之意,加之画面中灵巫随神各个不凡,越发衬得这位东皇太一卓然不群。
最主要的是,这位以高祖为原型的东皇太一剑眉星目,五官深邃,身材高过身后的随神们大半个头去,显然不是一位文弱神仙。
刘未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太一眼熟。
他之前就听宫中曾打理过延英殿的老宫人隐约传出过,说是三皇子的长相有些像高祖的画像,只是这些只是私下的窃窃私语,若不是岱山当成闲话说给他听解闷,他根本就不会知晓。
刘未心中一直有着心结,当年四皇子被宫人传闻肖似先帝,他便恨不得立刻将这个儿子拱上御座,如今这画像里的人和刘凌的眉目其实只有五分相像,可刘未心中也把它看成了九分。
尤其是那眼睛……
丹青子画人最传神的就是眼睛,刘凌的眼睛和这眼睛相比,足足像了八成!
“陛下!陛下!您别捏,别捏啊!”
见刘未激动的将画像的轴捏的嘎嘎响,戴勇在一旁痛苦的哀嚎,这声惨叫终于惊醒了刘未。
“这画像很好,朕留下了。”
刘未霸道地一挥手,就这么下了决定。
“啊?什么?陛下!这是臣家传的画像,是高祖当年赐下的啊!臣若失了这画像,怎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戴勇痛哭流涕地跪地号角,甚至没有形象地左右乱抖,显然是极为不愿。
刘未心中高兴,见戴勇御前失仪反倒觉得他是个真性情的人,不由得语气轻快地开口道:“怎么?你不愿意?也是,朕这样未免有些夺人所好,我记得你那小儿子已经成年许久了,身上还没个正经的官位,鸿胪寺缺个主簿之位,就让他去顶了吧。”
“呜呜呜,臣的小儿子不学无术,当不得如此重要的职位,陛下请勿如此厚待臣的儿子,那真就是个废物,当了主簿也要丢臣家中的名声,求陛下收回旨意!”
一个主簿就要我家的画?不干!
‘你家还有什么名声!吃喝玩乐的名声吗?’
刘未头疼地看着戴勇一边哭一边在地上用脸蹭地,顿时觉得脚下都黏答答了起来,摸了摸下巴后沉吟着说:“朕记得你好土木山石,京郊有一处园子,朕嫌它实在太小,不过园中有温泉数处,又养着珍禽异兽,不如就把这处皇庄赐给爱卿,如何?”
“呜呜呜呜,如是这样,那别人更要说臣卖画求财了……”
一个破园子,我家也不知道有多少!
刘未叹了口气,想了想也没什么更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索性咬了咬牙:
“今年直入金殿殿试的名额,好像还有两个没有赐下,原本是准备留着给功臣举荐所用,你既然不要园子,也不要为家中子弟谋取前程,就把这两个名额拿去吧。无论是做做人情,还是攀个交情,都是极好的。就算都不需要,你家小儿子不成器,总还有几个成器的子弟吧?”
陆博士真是料事如神!
戴勇心中一喜,顿时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眼泪也止住了,立刻就地一滚,忙不迭地叩地谢恩。
“你这无赖……”
刘未哭笑不得,只觉得沈国公戴胜一世英名,留下这么一堆子孙,实在气的在墓里都要站起来。
戴家那么多草包,就算有了殿试的资格,也是要被刷下去的,只能上来走个过场,还不如拿个园子,或是干脆给小儿子谋个出身,省的一把年纪了连媳妇都讨不到。
不过草包总比包藏祸心好,想起方孝庭,还有那明显被人利用着死谏了的李源,刘未的眼神又冷峻了起来。
戴勇立刻后背一凉,脸上却露出一副“哎哟我家的画儿啊你让我多看一眼吧”的表情,眼睛不停地扫过那副神仙图,让刘未也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画轴,就怕戴勇突然一下子改变了主意,什么都不要了撒泼打滚要自己的画。
高祖和戴胜那是君臣相惜,若到了他这里就变成君夺臣爱,传出去他才是无颜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想到自己的三子和四子,刘未心中松快,再见戴勇那眯眯眼都觉得可爱起来,正准备让戴勇赶快走别老盯着他手中的画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开了口说道:“听说你家老大的长子,又气跑了几个先生?”
说到这个,戴勇心中一凉,连忙露出“家门不幸”地表情,满脸伤心:“臣的长子本来就没个正经,臣的大孙子也是从小愚钝,学什么都学不会,先生现在都不敢上门啦!”
“正好,朕那老三开过年就要去东宫了,身边一个伴读都没有,他一直没有正经上过学,估计也要从头学起,找个聪明的伴读倒要让他不自在,你那大孙子今年已经十三,和他年纪相仿,就进宫为他做个伴读吧,许他五日回家休沐一次。”
刘未说话的口气不是在商量,而是下命令。
戴勇的长子戴执没官没职,戴勇这身板看起来再当二十年沈国公不成问题,他没官职,又等不到继承爵位,一天到晚就带着夫人游山玩水,留下三个孩子在家中替他“尽孝”,这大孙子尽孝没尽到,反正全给京里的人“尽笑”了。
这样的孩子给刘凌当伴读,既不眨眼,也不会给刘凌树敌,而且教学相长,说不定也能有些促进。
刘未想的周到,那戴勇却是一脸无奈,就差没有哭天抢地了。
“陛下,陛下,臣的家训,不得结交皇子啊!陛下!”
“这不是你主动结交,是朕给你家孙子一个机会聆听圣贤之道。你就当是恩赐吧。”
他越不愿意,刘未越觉得他自己的选择正确。
“宫中的先生都是大儒和有德之士,你那孙子总不会也敢那么放肆吧!他日后说不得就是继承国公之位的人,怎么能如此不学无术?就算戴公你,当年的学识也是人人称赞的!”
“陛下您就别笑话臣了,若不是臣大哥逃婚跑了个没影,气的家父将他除了位,哪里轮到臣袭爵……”
戴勇的脸红到了脖子,显然刘未昧着良心说他学识人人称赞连他自己都受不住。
刘未又被他逗得发笑,挥了挥手,立刻让他下去,显然不想听他多提了。
戴勇期期艾艾,见刘未一脸不耐烦,只能满脸颓丧无奈地离开了殿中。
刘未最喜欢大臣在他面前一筹莫展、予取予求的样子,直到戴勇离了殿,依旧手中抚着画卷,面带微笑。
嗯,戴勇这般有趣,以前他怎么没发现?怪就怪他身上只有个虚职,不爱上朝,又不愿往他身前凑……
以后经常召他入宫聊聊,说不定能排解排解。
唔,长得那般矮,看着也比其他人顺眼些。
这边被赶出殿外的戴勇满脸难过的拖着步子走了老远,沿途走过的宫人和侍卫都满脸不解,似乎不明白这个出了名的“宽心人”为什么会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难不成是被皇帝训斥了?
他垂头丧气地召来自己候在外面的随侍,低声吩咐:“去看看夫人那边好了没有,我已经准备出宫了,去后面求见下掌事的内侍,让夫人速速过来东内这边,我们一起回府。”
外命妇大部分是不会单独出宫的,毕竟有许多年纪很大了,她们一般跟着在前朝的丈夫或儿子一起回宫,外间宴会没散时,都有等待回去的单独阁间,有热水炭火,也有小食可以享用。
前面的宴会因为死谏的事情不欢而散,其他的大臣肯定都领着家中的诰命在宫门外汇合着回去了,唯有戴勇被留了下来,那沈国公夫人一直没有消息,自然是不愿出宫在冰冷的马车里枯等,必定在凌德殿外殿某处阁间里候着。
那侍从腿脚轻快,连忙扯上一个认识路的宦官,飞速前去传话。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麟德殿那边,毕竟沈国公夫人已经等得许久了,麟德殿里现在也是乱成一片,里外伺候的宫人们也很为难。
沈国公夫人这边得到了消息,确认了一遍:“你确定是东内那边?”
麟德殿掌事的宦官点了点头:“夫人家中的家人是这么传话的。”
沈国公夫人也不多言,起身就要出去,旁边伺候的宫人们连忙跟上,送这位国公夫人离开。
离开阁间时,一个身材圆胖的宦官冒冒失失地冲过走廊,惊扰了沈国公夫人,那掌事的宦官正要发火训斥,一看是在袁贵妃面前还算说的上话的王宁,顿时就有些为难地看向沈国公夫人……
“无妨,他恐怕也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谢沈国公夫人宽宏大量,奴婢伺候的殿下听说是噎着了,奴婢正要去瞧瞧!”
这焦急倒不是装出来的,他先听到刘凌噎着的时候吓得半死,无奈沈国公夫人还没出来,他也不敢随便离开附近,如今见她出来,立刻就跑。
“噎着了?那以后可要小心点。凡事都不能太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沈国公夫人矜持地颔了颔首,飘然而去。
“还不快走!”
掌事宦官瞪眼。
“是是是!”
王宁擦着汗连忙离开,待走出许远后,手中已然多了张纸条。
上面用果酱写着——
“大事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