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皇子身上下毒的人,必定在宫中有很多眼线和探子。朕怕打草惊蛇,慢性□□变烈性□□,只能让你在宫外慢慢调理身体。你曾外祖父家中那个被举荐去的‘名医’,也是朕安排的人送去。道观中教授你学问的名师,俱是快要外放闲赋在京中的官员……”
“你曾外祖父是如此老谋深算之人,如果朕的对你完全不管不问,即便你是他的曾外孙,他也不会伸手触朕的逆鳞。他知道朕有心护你,观主也知道朕有心护你,所以都顺势而为,想要接着你的位置更上一步。”
刘祁脑子里乱成一片,不知道自己的父皇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用来拉拢安抚他的话。
很快的,他就醒悟过来——他的父皇乃是一国之尊,无论是嫔妃还是儿子都只有迎奉他的份儿,他为何要好生生撒这个谎?
更何况他身上确实有毒,是在迁居道观后才由曾外祖父找到的名医慢慢清除干净的……
“朕小时候屡经磨难,又有权臣后戚掣肘,足足等了十几年方才能够执掌大局。磨难是最好的试金石,朕没有变成个懦弱无能之人,也没有在掣肘之下屈服,全靠着小时候的磋磨和昔日太后的教导。”
刘未傲然说道:“你和老大,实在过的太顺遂的,你们的母亲,又没有太后十分之一的才干,留在妇人宫中,只会养出两个唯唯诺诺的皇子。”
“可是我的母妃何其无辜!”
刘祁在心中狂吼。
他知道即使吼出来也无用。
他的父皇从未将自己的母亲当做什么人物。
“你如今也有十四岁了,庄扬波父亲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
刘未一句话犹如雷击,震得刘祁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
“也是朕太过心急,想要扶植起庄敬,让你慢慢学会平衡之道。”刘未摇了摇头,“你曾外祖父年纪太大,怕自己撑不了几年,大好的基业便宜了他人,一窥得朕的想法就先下手为强……”
刘祁已经傻了。
“这件事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为了让你变成他们的傀儡,除了方家,你日后很难再得到其他的助力。庄敬之事已经给了朕一个教训,想必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后戚的力量……你不必否认,很长一段时间里,朕就是这么过来的。”
“你大哥是个不成器的,你身后的‘二皇子党’又太过根深叶茂。你若一直不肯解决这种尾大不掉的局面,哪怕去就藩,这些人最后也只会逼着你走上造反的路,哪里有什么善终。”
刘未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听政的时候,好好观察朝堂上的局势,看看你曾外祖父是怎么通过门生故吏左右朝堂的。”
刘祁僵硬着抬起头,只觉得肩膀上的手烫的惊人。
“父皇不是说我不可依仗后戚……”
“后戚可用,不可重用。你母亲太倾向娘家,现在这样的局面反倒是最好的。只要你好好的,她就不可能吃什么苦,你心中的怨气,可以散一散了。”
皇帝不以为然地回应他。
“朕对你有很大的期望,老二,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刘祁心中又惊又喜,又喜又悲,最终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只能变成一个……
“是!”
刘未露出欣慰的表情,似乎很高兴儿子能“迷途知返”。
“你最大的缺点是心软,我原本以为你在历经出宫、进宫之后,心肠会硬一点,结果你却还是一点都不懂取舍,方孝庭也是看出你这一点,完全将你牢牢地攥在了掌心。以后你自己要警醒一点,朕也会帮你。庄家门风严谨,也是可以信任之人……”
“是。”
刘祁眼眶渐渐湿热,忍不住泪如泉涌。
“父皇如此为儿臣谋划,儿臣却一次两次三次让父皇失望……”
刘未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
“只是父皇,当年究竟是谁那么恶毒,对儿臣下了那种毒?”
刘祁一直不肯甘心的就是这个。
他原本是一个宽心度日的皇子,从未肖想过那个位置。
他上面有身为嫡长子的哥哥,下面又无兄弟,每日没心没肺的过着,只想和母亲好好的在宫中生活,日后再就藩到一个富裕的地方,生了孩子再把母亲接过去享清福……
为了过上这样的未来,他和母亲都极力讨好皇后和大皇子,就是为了日后就藩能够顺利一些。
可忽一日,袁贵妃进宫了,生活突然掉入了水深火热之中,原本和蔼的皇后和大哥也换了个面孔,他被送出宫去,过着不知何时才能进宫的苦修日子,他的母亲幽居宫中,犹如无人问津的游魂……
下毒的,是不是袁贵妃?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朕可以告诉你,不是。”刘未见到刘祁惊讶之色更甚,忍不住笑道,“你也不要再胡思乱想,反正这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能下毒的,一定是你身边之人。你去了道观之后,你身边的人也被朕遣了个干干净净,仅剩徐枫。只是徐枫毕竟是方家的人,该防备时,还是得防备。”
刘祁心中有些难过,又有些失落,更多的是一丝不敢相信的了然。
母妃当年对皇后那般恭敬……
他对大皇兄也曾真的满是仰慕之情。
刘未和儿子一番深谈之后,似乎也有些疲惫,不住的揉捏着额角。
刘祁感觉出刘未的不对劲,想要上前嘘寒问暖,却被刘未摆了摆手斥退。
“朕这头风患了不是一日两日了,待会歇歇就好。你若待的时间太长,外面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你先回去吧。”
“可您这样……”
“回去吧。”
刘祁满腔孺慕之情刚刚酝酿而起,刘未却一副“我的死活和你无关”的态度,如此性情多变,刘祁实在有些不太适应,只能依言而退。
只是待他走到殿门前,准备推门出去的时候,突然鬼使神差地扭头又问了一句话。
“您说让儿臣去道观修行是刻意磋磨,那三弟从小就在冷宫中备受冷遇,难道也是……”
刘祁问完话,看见刘未蹙着眉痛苦揉着眉角的样子,心中顿生后悔。
他不该问的。
问了又有何意义?
出人意料之外的,父皇居然答了。
他揉着眉头,像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说道:“你说老三?他就是一个错误。”
“错误啊……”
刘祁心生同情,想起当年一心想着就藩去个好地方的自己。
“等日后……对他好一点吧……”
他心中这样想着,对父亲行了一礼,倒退着退出了殿门,临出门前,耳边隐隐约约似乎听到父皇呢喃了一句什么,只是隔得太远,所以没有听清。
会是什么呢?
算了,大概只是病人的自言自语吧。
“所以,是该纠正这个错误的时候了……”
刘未揉着自己的额头,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
在独处中,再度陷入了深思。
春祭过后没多久,宫正司就将第一批制好的朝服和常服送了过来。
皇子的朝服料子是宫中常备的,因为岱山亲自领着三皇子去领服契,谁也不敢怠慢,七十个针线日夜赶工,总算在皇子听政之前将朝服和常服送了过来。
因为尚服局要回去复命,所以派来不少人手,不但亲自伺候着刘凌将这些衣冠鞋袜一件一件地试过尺寸,甚至还带来了针线亲自在刘凌身上进行修改。
刘凌从未经历过这种阵仗,有些束手束脚,但很快就适应了起来。
大皇子白日不在东宫,二皇子经历过丽正殿之事对这个弟弟越发同情,哪怕他现在过得风光,心中却还是抱着“十二岁才穿上合身的衣服也是可怜”的微妙想法,竟也破天荒地没有对他的“小人得志”发表什么言论。
对刘凌来说,一切都顺遂的像是假的一般。
朝服和常服送来的时候,王宁也被袁贵妃一纸手令送来了东宫。外人看来这是袁贵妃给刘凌添堵,但刘凌却正在求之不得的时候。
舞文弄墨年纪小,又不知底细,刘凌不敢让他们接近,戴良又不是奴婢,东宫里为了避免皇子有什么丑闻,是几乎没有随侍的宫女的,他这么多贴身衣物和饰物需要自己处理,实在是捉襟见肘。
这些玉带、配饰只要流出去一件,都是无尽的麻烦。
王宁笑嘻嘻地接过了“重任”,登记造册,开箱收拾,一件不错。他为人老练手腕又圆滑,没几天就引得舞文弄墨“王叔叔”长,“王叔叔”短,亲热的像是一家人似得。
只有戴良还记得这人是欺负皇子的“刁奴”,对他一直冷眼以待,倒惹得刘凌心中感动了好几天。
就这样,袁贵妃在后宫“养病”,东宫经过射鹿之事也松松散散,好日子过了几天,终于到了上朝的日子。
上朝前一天,大皇子从蓬莱殿回来,说是袁贵妃病已经好了一些,不需要皇子侍疾了,显然是为了耽误他听政。
一大早,宣政殿派来的漏刻博士就早早侯在了东宫外,有鸿胪寺派来的三个礼官负责指导三位皇子去宣政殿,并在殿上的礼仪、站位等琐事,一并侯在东宫之外。
刘凌早就起了个大早,在王宁的伺候下换上了绯色朱罗蟒袍,脚上蹬了黑色朝靴,腰上佩着玉剑并玉佩组绶,头上束发戴冠,越发显得肩宽臂长,英姿勃发。
他的身材肖似其母,本就是个衣架子的身材,这一身衣衫又是为了体现他的好身材而一寸寸量过制成,待“全副武装”之后,莫说屋子里的戴良和宦官们,就连刘凌望向铜镜中的自己,都吃了一惊。
“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刘凌自嘲地笑了笑。
“穿上这一身,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殿下今日一定要沉着稳重。”王宁小声地叮嘱:“您不比大殿下和二殿下,在朝中并无认识的大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记得保持君子的气度……咳咳,这是薛太妃的话。”
刘凌心中一暖。
“知道了。”
他整整衣衫,从自己住的偏殿里前往门口,却发现大哥和二哥早已经到了,身上也穿着和他一样的朱罗朝服,神色中都有些紧张之态。
看到刘凌出来,大皇子刘恒招了招手,像是弥补之前的裂痕一般指了指自己身边笑道:“三弟出来了,快来,就等你了!”
“他是老三,理应走在最后,你让他在我前面算什么。”
刘祁不紧不慢地嘲讽出声。
“老三,你走最后。”
“两位兄长说的是,弟弟就跟在你们后面便是了。”
刘凌不想在门前僵硬起来,只能和着稀泥,乖乖跟在刘祁的身后。
戴良撇了撇嘴,挤到魏坤和庄扬波那里,小声嘀咕:“我们不会真要在殿外站一早上吧?”
魏坤是个沉默地性子,只点了点头。
庄扬波倒是高兴地很:“可以见到祖父上朝啦,站门口我也愿意!”
“嘁,上朝有什么好看的,先别说能不能听懂,听得懂人家也不会问你意见啊。”戴良摇摇头,“走了走了,殿下们都没影子了……”
“啊?快走快走……”
因为是第一天听政,礼官们特意领着三位皇子绕行,从宣政殿外的大广场上而入,让他们知道朝臣们一般是怎么上朝的。
此时天色还在蒙蒙亮,一路上只听得到礼官们的声音。
“陛下勤政,朝会一直按时举行,但无论陛下有没有先入殿,五更二刻敲鼓后,百官方可入殿。”
“陛下纷纷臣领着几位殿下走一遍朝臣们上朝的路,一同在殿外等候,以示陛下一视同仁之意。”
“殿外等候时,三品以上官员在阶上,三品以下官员在阶下,文臣在左,武官在右。几位殿下身份特殊,直接在殿门前等着就是……”
听到礼官们的话,三个皇子都松了口气。
若是就他们站在中间,那特么不就是给人围观了?
礼官领着三个皇子到了宣政殿前的时候,殿前已经稀稀拉拉聚集了不少人群,许多官员大概还有些犯困,靠着殿外的柱子正在小眯片刻。也有一些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些什么。
见到礼官们领着三个少年来了,立刻有眼尖的官员推搡了下身边的同僚,对着前方指点了起来。
这一指指点点,站在台阶最下方已经见到三位皇子真容的臣子们顿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哪怕最有城府的大人们,也都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大皇子和二皇子还好,一看就是陛下的儿子……
跟在他们后面那个高大的少年……
京兆尹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揉了揉眼睛使劲望了过去,惊得脱口而出:
“东皇太一!”
另一边,从踏上广场开始就觉得有无数眼神对自己射过来的刘凌,忍不住挺直了脊梁,心中却在不停发虚。
为什么这么看我?
我脸上有什么吗?
还是说……
各种探究地、深思的、不可置信的眼神像是利箭一般向着刘凌she过来,随着他们一步步踏上台阶,莫说刘凌,就连刘凌身边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有所感,跟着蹙起了眉头。
大皇子被盯得心头发毛,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二皇子也被盯得心头发毛,但是却上前一步,想要阻挡住其他大臣对刘凌的奇异眼神。
但是没用,他个子矮,刘凌的长相还是暴露无遗。
‘本皇子不管了!’
刘祁回头看了一眼后,恼羞成怒地也学着老大往旁边退了一步,彻底暴露出站在最后面的刘凌。
“风度,我要保持风度……”
刘凌被看的汗流浃背。
那啥,薛太妃说了啥?
糟糕,脑子里一片空白了。
是泰山崩于色,还是泰山色在崩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