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出的理由竟然这么简单,没有受谁收买,没有和谁结仇,只是不想出宫去!
在场就算性子最为凉薄如卢婉宁等少女,也没见过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当场就变了脸色,而其他心思玲珑机巧的却不会认为就是这么荒谬的原因,看向薛太妃的表情也就渐渐起了变化。
“称心姑姑,你从小照顾朕,就算你不想出宫,求个恩典朕也能荣养你下半生,你看着朕长大,也清楚朕是什么性格……”
刘凌闭了闭眼。
“你这理由,朕不认!”
刘凌很少给别人当面难看,他如今当场怒喝,显然是对称心姑姑失望至极,连面子上的掩饰都不愿意去做了。
正如皇帝所说,称心从小看他长大,哪里不知道他的性格,见刘凌如此,心中苦涩一片,脸上却露出决然的表情。
“奴婢只有这个理由。”
“称心,你不必再辩解了,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薛太妃是个自尊心高于常人之人,正因为如此,她分外不能接受任何一点“妥协”。
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你会对李七娘下手,固然是因为李七娘那时候落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你曾在我身边听过那些传闻……”
因为薛太妃管理汀芳殿的一切,各种事情自然是瞒不过她的眼睛。而王宁当年是她“策反”的,天然就对她有种敬畏,皇帝身边的事有些不太重要的,也能漏到她这里。
她虽没有揽权之心,但在有意无意之中,已经成了后宫最有权势之人。
“你听说陛下曾经看了戴盈盈的画卷许久,又对着李七娘那张画大笑不已,而其他人的画卷陛下只是草草略过,便想着这两人必定是陛下相看中的人……”
她一声长于宅斗和宫斗,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见过多少。
“李七娘那时落单,又没注意到你,戴盈盈先前找过你,必然是避开旁人,其他女孩都有宫人陪伴,一旦李七娘出事,所有人只会怀疑戴盈盈。”
她每说一字都越发艰难,正因为做错事的是和她手足无异的贴身侍女,所以撕开真相的时候也越沉痛。
“也许只看到李七娘落单,你还不会动手,可就是这么巧,戴盈盈私下找过你,可你是绝对不会为她作证的,她百口莫辩,只能背了这个黑锅,无论她是不是凶手,也都晋升不得。”
薛太妃像是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陛下的性格外柔内刚,宁缺毋滥,他自己中意的姑娘必定是宠到天上去,可没有另眼相待的女子也不会蹉跎别人的一生,你想着她们出了事,我便能一直留在宫中主持宫中事务,继续过着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非太后,却实为太后的日子……”
“奴婢没有这样想过!”
称心是何人?那是经历过残酷的宫变,知道如意是什么人,依旧能够守口如瓶几十年的坚毅之人。
“你怕连累我,却不知道我不在乎这些。称心,我说这一番话,不是为了让你认罪,而是说给陛下和在场的女孩子们听的。”
薛太妃语气一如往昔,镇定执着。
“人必自悔然后人悔之,家必自毁然后毁之,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是我立身不正,让人认为地位对于我比尊严与良心还重要,这不是称心的错,而是我不停以‘陛下还需要我’为安慰暗示自己,得以忝居后宫的错。”
“薛太妃!没有这样的事!”
刘凌心中惶惶然不可天日,一种马上要被人抛下的预感袭上心头。
“陛下,您已经大了,大到足以自己去选择可以托付信任的女子。老身总想着能多帮您一年就是一年,却忘了,既然您已经成长到足够支撑起整个国家,又怎么会没有在后宫之中选贤求德的识人之明?”
薛太妃屈身一礼。
“老身失察、失德、失义,自请离宫入皇观修行。”
这一声自请离宫,正犹如晴天霹雳,惊得众人瞠目结舌!
“主子……”
称心已经做好了以死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的心理准备,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错。
薛太妃是如此高傲的一个女人,当年和吕皇后相比也丝毫不差,她输就输在一生太过在乎“风骨”,任何脏了手的事情都不屑去做,而吕皇后却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所以她们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凄凄惨惨的住在冷宫里,过着缺衣少食、猪狗不如,如同孤魂恶鬼一般的日子
既然她做不了这种恶事,就由她来!
既然她觉得这样是种罪过,就不让她知道!
她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
怎么能蹉跎在后宅里,为着几两银子斤斤计较?
陛下不是薛太妃的亲孙儿,那薛棣难道就能比陛下更亲厚?谁知日后他娶了娇妻,还能不能善待她?
可如今见到薛太妃屈身下拜,称心的心里却隐隐觉得自己错了,但她既然做了,自然是无悔的。
她一生活在宫中,离了宫去,不知该如何生活。她没有儿女,没有家人,她在宫中是皇帝和太妃的奴才,出去了却是一大家子的奴才,她根本不愿意出去。
和如意一般,生于斯长于斯,最后死在宫里,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请陛下责罚老身与称心!”
薛太妃一直不愿意自称“哀家”,除了实在对刘甘“哀”不起来,也有时刻提醒自己身份的关系。
“既然是称心姑姑……”
刘凌刚刚开口,就听到身旁的姚霁幽幽一叹。
她这一叹,倒让刘凌接下来的话卡住了。
“所以称心必须第一个受到责罚,第二个便是老身。”薛太妃语气铿锵,“老身曾教导过陛下学问,如今德行有亏,恐怕不适合教导陛下了,但有些话,陛下可以听听,在场的诸位也都可以听听。”
她的眼角扫视过大殿里的众人,尤其是在王宁、卢婉宁和戴盈盈身上多注意了片刻。
一旁的张太妃紧握着王宁的胳膊,已经哭成了狗,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有人认为,坐在高处的人,是最尊贵的,最有能力的,甚至有些人将成坐拥高处当做人间的极致……”
薛太妃脸上有一种隐隐的讥诮。
“有人认为富贵就等于才能。有人认为爬上去就等于才能。无论是阿猫阿狗,无论是阴谋手段,全无关系,关键只在于成功。一个宫人乱了宫闱,一个流氓成了将军,一个满身铜锈的无良商人靠盘剥厚利积聚起不义之财,凡此种种,反倒被人称赞。”
薛太妃看着刘凌,笑道:“偏偏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大家只能看见坐在高处的人,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便是枕边之人,心腹之人,种种揣测还是会因此而来,种种因果也因此而生。”
“陛下,老身确实不能再留在宫里了,坐在那个位置上,越发无法让人保持清醒。今日我尚且能保持自身之正直,可明日如何?后日如何?一旦心中有一丝缝隙,这世上想要‘成功’之人便会延缝而上,将你变得面目全非。”
“历史便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由许多似是而非的意志相互冲突而生,没有人能够完全控制什么人,也休要企图完全掌握什么事,因为强行揣测别的人结果,就是出现谁也没有希望过的事物。”
“我已经老了,老到不愿意‘晚节不保’。我薛家人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我一生亦求如此。只盼陛下牢记今日之事,在场各位牢记今日之事……”
她一字一顿。
“唯有心如磐石,不偏不倚,才不会让任何人有‘揣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