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穆的建章宫经过修缮之后,增加了很多窗户,里面的光线更足了,却也显的更加威严霸气。也不知道公输家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大殿的外形没有改变,走进来之后却更加宽阔,而且皇帝宝座的位置更高大威仪,即便没有皇帝坐在上面,也让人有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今天将会在建章宫对苏任撕毁圣旨殴打内侍进行廷议,但是气氛却让所有人觉得不对头。廷议,照例皇帝不会第一时间出场,但是谁都知道皇帝这时候正在龙椅背后那条宽大的屏风后面,所以说话的时候该注意的还是要注意,不能什么话都说。弄不好今天廷议别人,明天就回廷议自己。
丞相是廷议的主持人,他负责收集所有人,或者说大多数人的意见,并进行汇总之后汇报皇帝,所以丞相在廷议的时候更像一个保持中立的裁判员。但是,丞相也有丞相的权利,他可以不等非议的人把话说完就喊停,也可以让正方还没有开口就宣布廷议结束,所以丞相更是一个设定廷议结果的黑哨。
廷议一般包括在京的两千石以上的官员参加,虽然要求很高,但是人数却不少。这里必定是长安,侯爷一抓一大把的地方,金水河的王八都有可能是两千石的gāo • guān,更不要说人了。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来,不过你得能经受得起剥夺俸禄和官爵的处罚。
今日来的人很多也很齐,窦婴再三让廷官确定人数和人员之后,这才宣布廷议开始。和往常一样,廷议之前会由丞相对要议论的人和事进行一个简单的总结和介绍,以便文武百官对自己廷议的对象有初步的认识。虽说这么做纯属多此一举,但是窦婴今日非常非常严格的按照规矩,一字一顿的将苏任和涉及苏任的案情做了介绍。
只是介绍,没有丝毫的分析和总结,平白无奇,丝毫不带言语上的倾向和回护。窦婴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大殿中出奇的安静。能站在这里的人都不是泛泛之辈,所以他们想的更多,做出的应对方案也很多。可是等窦婴没有表态,则很多人便效仿窦婴以静制动,先看看形势再说。
等了足有一刻钟,当屏风后传来一声震彻云霄的铜钟之声后,大殿里的人这才回过神来,敢情自己站的时间太长了,不说话不行了。如果还想明日继续站在这里,那就得说些什么。可是,说什么呢?没有皇帝的提示,更没有丞相的提示,胡言乱语是会死人的。
窦婴无动于衷,静静的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双手抱在胸前,闭着眼睛似乎已经都睡着了。就连一向喜欢大嗓门喊叫的灌夫今日也出奇的安静,他就站在窦婴背后,不像是掌管皇宫防卫的卫尉,更像是窦婴的小弟。有心眼多的,希望能从灌夫这个武人身上看出些门道,可惜灌夫和窦婴一样扭曲的老脸今日竟然舒展开了。
“咳!”咳嗽的声音不大,可以肯定是从殿门方向传来的,绝不是皇帝或者丞相发出的声音,所以所有人齐刷刷的将脑袋转过去,努力搜寻声音的来源。
一名官吏,从服色上判断此人的官阶不高,也正好两千石的样子。人长的倒是不错,相貌堂堂,三缕须髯飘洒胸前。脑袋上高高的发冠戴的很是端正,袍服上一尘不染,该黑的地方黑的发青,该红的地方红如血浆。腰里佩着长剑,从脚后跟直到下颌二寸处,此是标准的文吏打扮。
“御史中丞王温舒有话要说!”王温舒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丝毫紧张和胆怯,走的不急不慢腰板挺的笔直,直达王座下,先朝着宝座施礼,又给丞相窦婴施礼,最后给在场的所有人行了个礼,这才继续说话:“骠骑将军苏任对我大汉有大功,从献布袋盐开始,十三年来定南蛮,平西羌,稳西域,定漠南,功劳之大功勋只卓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与周之旦相提并论,有骠骑将军我大汉国祚万年不难!”
王温舒很会说话,短短几句便将苏任生平做了一个概括,其中有没有别的味道只能靠自己去品味,总之除过最后一句,说的还算中肯。当然,这也是廷议的套路,无论后面要说好话还是坏话,前面的铺垫不能少,至少能证明自己是个坦荡之人,为后面的论调和可信度注角。
“但是!”
此言一出,很多人都舒了口气,他们或者说所有人要听的就是但是后面的话,等的也是但是两个字。只要有人敢开口,而且皇帝和丞相没有打断或者拒绝,那么多少能证明朝堂的意思。所有人都等着王温舒,看他的结果然后将自己准备好的方案拿出来一套应对今天的廷议。
“但是,功是功过试过,功过不能混淆!苏任有功不假,陛下简拔其于荒野之中,从一微末商贾,成为如今我大汉朝手握重兵大将,更以万户侯待之,不可谓陛下赏赐不厚,不可谓陛下对其不礼遇,然苏任不思报效朝廷报效陛下,犯以官职不合心意而撕毁圣旨,更有甚者竟然殴打传旨内侍,足见其对陛下多有不满。”
稍微停顿一下。王温舒扫视一圈,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自己,冲着窦婴淡淡一笑:“另,苏任抗旨以不是一次,远的不说,两年前苏任奉旨回京却不回长安,而躲在家中,陛下念其稳定西域之功不曾追究,只派内侍将其捆到宫内薄使惩戒,然陛下又委以重任,谁成想现如今其手握重兵继行不法事,言者心痛,听着更心痛吧?”
没人回答王温舒,虽然王温舒为此次廷议做了论调,但是意思也非常明显,那就是苏任要谋反,而且有谋反的本钱。在场这么多人,很多人都多多少少和苏任有过接触,说苏任持才傲物他们信,说苏任飞扬跋扈他们也觉得可以,但是说苏任谋反似乎略微有些牵强。
见没人说话,王温舒又咳嗽一声:“咳!骠骑将军一项气敖,却也才学俱佳,然朝中诸公有不少和骠骑将军更是多年好友,或多或少都和骠骑将军有过交割,更有人得过骠骑将军帮助,还有人是骠骑将军学生,这些人要维护苏骠骑无可厚非,可诸公不要忘了,尔等乃是汉臣,岂能不替陛下分忧,不为我大汉张目?”
“有人会恨我,甚至因此番言语向杀我者恐怕也不是少数,但作为汉臣自当行臣子之事,我为御史中丞有监察百官,风闻奏事的权利,只要不死,该说的话要说,该做的事也得做!我王温舒一腔热血只为陛下,为大汉而流,并不觉得可惜。”
“今日议罪,御史中丞王温舒奏对陛下,骠骑将军苏任目无君上,撕毁圣旨殴打传旨内侍,有理有据,按大汉律当腰斩于市,并夷灭三族!”最后一句话,王温舒说的斩金截铁,不等旁人反驳,转身向龙椅行了个大礼,依旧昂首挺胸传过百官群,走回自己的位置。
王温舒的话不长,语言也不是多华丽,却每一字每一句都直接戳进苏任的死穴,让人听上去毫无反驳之力,更没有反驳的理由。
屏风后面一连传出三声清脆的铜钟声,整个大殿中嗡嗡声好久都在回档。以往的廷议从来没有听见三声铜钟,没人能猜测出这是皇帝因为高兴而敲,还是因为生气而敲
钟声响过,窦婴终于睁开眼睛,摇摇晃晃的慢慢起身。谁都知道若说朝堂上谁认为苏任是大汉栋梁,非窦婴莫属。先不论当初苏任提醒窦婴躲过武安侯田蚡的凶狠攻击,就这几年两人一个在外一个在内,相得益彰将大汉治理的蒸蒸日上,就能看出两人默契的配合与往年之交的情义。
窦婴从怀中掏出一封奏疏,来到大殿正中央,没有看任何人,恭恭敬敬的冲着龙椅行了大礼,双手将奏疏举过头顶:“臣启陛下,御史中丞所言臣无力反驳,然臣乃骠骑将军古旧,更有救命之恩,加之臣为相数载毫无建树,今又年老体衰,特向陛下请辞相位,还请陛下恩准!”
一个头重重的磕下去,久久没有起身。窦婴的话刚说完,灌夫也走了出来,和窦婴一样双手举着辞官的奏疏,跪在窦婴身后。两人的话几乎一模一样,不过这也是事实。等两人说完,所有人都看向张汤,若要说窦婴和灌夫是苏任的古旧,那张汤绝对就是苏任的学生。刚才王温舒说的很清楚,朝中某些人包括古旧和学生。
然而让所有人失望了,张汤没有动作,依旧站在队伍里,冷冷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既没有出去阻拦的意思,也没有跟着一起辞官的打算。不过有人注意到张汤刚才看了王温舒三眼,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作为廷尉张汤已经奠定了自己心狠手辣的名声,看了王温舒三眼,即便王温舒这次真的能搬到苏任,恐怕也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没有铜钟声,也没人出来说话。窦婴和灌夫举了半天之后将奏疏放在皇位前的第一个台阶上,两人相互搀扶着站起身,目视前方谁也没看,一步三晃跌跌撞撞的走出大殿。众人一直目送着两人离开,那对背影在夕阳下被拉的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