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觉得有点儿戏了。
天子立后,先要下册立皇后的制(1)至丞相,再由礼部尚书接制,拟定吉期、传达诸司准备,接下来还有一系列冗长的流程要走,又不是老鼠娶亲——沿着墙根撒米就行了。
高兴则是天大的高兴,自家孙儿到底是开窍了,可见她的眼力是极佳的——打从第一面见糖墩儿,她就觉得有戏:美貌无边,娇憨可爱,最重要的是敢呲打天子。
她望了望自家孙儿,试探着问了一句,“哀家这就给你问问去,只是——”
她的话说了一半,就见自家孙儿幽怨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要闹了我要满地打滚了。
她忙住了口,改了思路,“哀家同糖墩儿她祖母是同胞姐妹,一时,不,哀家即刻就将她传进来,先问一问糖墩儿家里头的意思……”
皇帝又是哀怨一眼,眉头紧锁着,“万一……”他有些紧张,以手作拳,抵在唇边虚虚一声清咳,“万一她不愿意呢?”
太皇太后简直被骇住了。
九五之尊,至圣至明的存在,与生俱来的骄矜使得皇帝从未害怕过什么,也从未担心过什么,他在高高的云层里,看谁都是尘埃,何曾如此时一般,像是低进了尘埃里。
她乐见皇帝拥有了常人的感情,可也有些心疼这样的皇帝。
依着常理来说,天家选后,一纸圣意颁下去,哪个人家敢随意置喙,更别提不愿意了。皇帝能问出这样的话,显然是对自己不自信到了极点。
这一刻她有点心疼自家孙儿了,从软榻上直起了身子,拿手在皇帝的手上拍了拍,宽慰他:“……你生的俊,有无边的权利,至高的地位,怎会有女儿家不喜欢你呢?”
皇帝垂着眼睫,掩住的一线眸光下,有着不轻易示人的脆弱。
“皇祖母,不是每个女儿家都喜欢权势地位。”他微抬眼,有些茫然,“比如她,就不喜欢。”
太皇太后被噎了一下,试探道,“糖墩儿喜欢什么?”
皇帝似乎也被这个问题问住了,蹙眉想了一时。
“可能……”他沉思,“喜欢钱吧。”
太皇太后被这个毫不做作的答案给震住了,尴尬地一笑。
“喜欢钱好啊,咱家就是钱多,”她给自家孙儿打气,说笑起来,“谁敢比咱们家有钱啊?即便有,也全给他充公上缴国库,谁也不能比咱家有钱。”
皇帝被太皇太后强盗般的逻辑给说笑了,他又恢复了元气,站起身来,日光从袍角掠过,有种轻跃洒脱的况味。
“祖母,朕想通了,朕喜欢她,就要待她万般好,不就是爱钱么?朕富有四海,她爱花便花去,朕相信自己的财力。”
说着,他欢快地向着太皇太后道了声别,“皇祖母,您记得传召您妹妹进宫,朕先回去了。”
太皇太后见皇帝垂头丧气地来,又斗志昂扬地要走,那雄心万丈的劲头叫她看了就欢喜,“好好,哀家记得了。天子就该这么廉远堂高,自信不疑!孩子你不进午膳急着去哪儿?”
皇帝意气风发,眼眉在午阳下染了一层金芒。
“朕问一问老君去!”
这……
这还是不自信啊,竟然要去问一问老君了。
太皇太后闹不懂自家孙儿在想什么,却知道他此时的心境一定乱透了,才会想要去问一问道君。
皇帝往那养恬斋匆匆而去,斋中墙上的神龛中,道君宝相庄严,皇帝为道君奉香,接着诚心发愿,阮英在一旁倾耳听着,陛下声极低,只隐约听到什么保佑啊,打败啊,待她好啊这一类词。
陛下发完愿,心里还有些无依无靠,往椅上一坐,忽的便想起那一日,小徒弟在这里发愿,想要回被他抢走的小枕头,自己却以为她想摸自己的龙角,念及此,皇帝只觉得思念何其难挨。
阮英在一旁瞧着陛下神情郁塞,似乎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心里也焦急,眼光微动,瞧见了高几上摆着的端阳小香袋,这便有了主意。
“陛下,好教您知道,奴婢从前倒是听说道家有个什么桃花咒,若是用桃花写了心愿,随着艾叶、仓术、冰片、樟脑等物缝进香袋里,再用五色丝线系好,亲手送给心上人,那桃花咒便能起效。”
他小心翼翼地说着,觑着陛下的神情,果然是聚精会神的样子,他来了劲头,继续道,“奴婢也不知管用不管用,横竖这会子等太皇太后的回话,批阅奏章吧,奴婢估摸着您也瞧不进去,倒不如亲手做一个小香袋,说不得就有神助呢?”
不得不说,阮英的话有点儿道理,皇帝此时的心无依无靠的,又不好贸贸然传召大臣,倒不如试试这个五色桃花袋。
于是他起身,摸了摸鼻尖,有些不自然地说道:“缝制香袋这般稚气之事,朕自打满月之后就不干了,听你说的有趣,朕去瞧一瞧。”
阮英忙去着手安排,叫人从御药房里取来了草药,又从内造处传来了三位绣娘,在绣筐里铺好了五色丝线以及各种颜色的布料,这才向陛下一一介绍:“您来选个颜色,余下的奴婢领着绣娘完成就好。”
皇帝的视线从绣筐里的各色绸布上划过,最后落在那一块明黄云锦布之上。
“……明黄之色一看就很富贵,正搭配她那件老虎道袍。”
阮英领了命,恭恭敬敬地将这一块明黄云锦取走,交与绣娘手中,吩咐她们先理线,接着走到一旁,取了一页淡粉的桃花笺,正待提笔,皇帝却叫了停。
“你代朕写算怎么回事,万一这咒起了效,朕的小徒弟爱上了你,朕砍不砍你脑袋?”
阮英虽听出了陛下的调侃,仍吓得跪地不起,“奴婢,奴婢是个太监啊……”
此时午阳和煦,皇帝的心稍稍落定,眉眼便温柔下来,接过笔,叫阮英将桃花咒说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