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小道说完了话,悠哉悠哉地拿手在额前支了个凉棚,皇帝却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就很气,很伤心,也不是很想说话。
他无可奈何地站起了身,在她的身前站定,刚刚好为她遮住了日头的直晒。
“朕领你下山去——”他说着向下看,对上了眼前人那一双乌亮的大眼睛,他迟疑,“讨个饭。”
除去行路的时间,他已在老君山待了三日。
自打他登基以来,除了御驾亲征的那些时日,紫辰殿听政一日未曾落下过,另外,每隔月余,还需接见军机大臣以及各衙门轮值奏事,十分忙碌。
这几日,御门听政暂由太皇太后代劳,对外则宣称陛下巡视北宫,目下还未有什么事端。
皇帝一心牵两处,念着小徒弟有了脚伤,一时半会儿去不得金顶崖,便打算今晚连夜赶回帝京。
从前答应的事儿,如今总要一一兑现,上回城隍庙大街打得碗儿,他这回也带着,若她真打算去山下化缘,他也领她去。
可惜小徒弟却摇了摇头,诚挚地同他解释
“……金阙宫有恒产,又是天子修行之地,不需要化缘——那时候是刚入道,师尊们领着各自的弟子下山试炼,化缘只是其中一项,最重要的还是凭道艺挣香火钱。”
她扶着山门站起身,仰着头同陛下说话,“从前我一边扎一个小鬏鬏,还是个小道童,现如今徒儿也戴道冠,还替师尊诵经呢!”她摊手,“咱们的入门试炼就不炼了吧。”
皇帝的肩背被日头炙烤的滚烫,愧疚之心也如热流涌进了四肢百骸。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被天家发配而来的小道童,脑袋上顶两个团子,个子一把大,笑起来一团孩子气。
没有师尊的照拂庇护,饶她活泼乐天,也有害怕孤单的时候。
更何况,其因还在他。
皇帝不说话的时候,就让星落有些忐忑,她试着牵了牵陛下的衣袖,“您是不是特想去讨饭啊?”她醍醐灌顶,挑着眉毛问他,“哦徒儿知道了,您贵为天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八珍玉食饕餮盛宴什么的,全吃过了,也吃腻了,就想吃一吃讨来的饭?是不是?”
她自以为摸对了陛下的心思,这下来劲儿了,“那您早说啊,徒儿带您去。”
皇帝扶额,叫她不要胡说,“……朕来了几日,还未曾见过栾川的风物,此时天光丰足,朕同你去逛一逛?”
星落正记挂着晨起答应孩子们的事儿,这便拍手叫好,“成成成,横竖今日上不成金顶崖,便去城中逛一逛。徒儿要去买些肉——娃娃们不提,还有那么老些民夫大叔呢!”
她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皇帝怔了一下,点了点头,便见这古灵精怪的小徒弟又往后撤了下,上下打量着皇帝,
“您今儿还穿的道袍呀,真好看!”她突发奇想,歪着脑袋,“徒儿扮成个小道童跟着您好不好?”
她爱扮成什么样就什么样,皇帝自是无有不应的,于是星落便叫青团儿拿发绳儿来,给自己的头顶绑了两个小鬏鬏。
皇帝头一回见女孩子绑头发,日光热晒,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坐在小杌子生,侧脸的弧线精致又美好,有那么一刻,皇帝觉得时间像静止了,只觉得树静叶不动,蝉不鸣鸟儿不叫,一切美好的像一幅画。
她的头顶绑了两个鬏鬏,青团儿为她一圈一圈地绑发带,末了打了一个小小的结,皇帝微侧着身子看,见地上掉了一条碧青的发带,这便躬了身,捡起来拿在手中。
青团儿绑好了一只,又要去绑另一只,却没找见发带,皇帝见状便将发带递过去,青团儿却大着胆子道,“……奴婢已然打了一圈了,结实的紧,您来为姑娘绑发带?”
星落歪着脑袋瞧他,“您可别给我绑成一只蒸螃蟹。”
皇帝应了一声,垂首扬手,仔细为她的那一只发鬏绑上了一圈发带,最后认真地打了个结。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绑的这只团子,对比青团儿为她绑的,似乎有些歪,正想再为她整理下,星落却一下子站起身,碰了碰鬏鬏,豪气万丈,“师尊,出发吧!”
星落因有脚伤,本应乘马车,只是千丈崖简陋,哪里会准备马车,皇帝骑乘的这匹照夜白便派上了用途。
从前不论是宫中还是帝京城里见到陛下,乘着龙辇八面镇卫,即便步行着,身后也会远远儿地跟着一串儿人,那样高高在上的样子犹如高坐云端的白玉佛,令人心生畏惧。
可今日再看他,一袭练色绢纱道袍,发丝以白玉冠为束,衣袂翩跹之间,有如稍纵即逝的雾,澹宁的像是一副山水图。
皇帝翻身上马,躬身向星落伸出了手,“……坐后头为朕挡晒。”
这话一出,常玉山在一旁险些绝倒,同一旁站着的青团儿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神。
那也不能不帮着啊,常玉山连忙寻来上马凳,扶着星落上了马。
陛下和马儿都是第一回载人,星落上来后,也不见外,扯住了陛下腰间的衣裳,在后头喊,“师尊您骑慢点儿,徒儿怕跌下去。”
身后拽着他衣衫的那只小手份量轻轻,皇帝感受着这一份云般的轻柔,有些没来由的紧张,轻舒了一口气之后,策马疾驰,往山下而去。
此时正是午时,日光晒得头皮快要升腾出火焰,星落一手抬起挡着头顶,一手拽着师尊的衣衫,只是下山时山路陡峭下沉,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前倾,星落生怕自己个儿掉下去,只得放下遮阳的手,一把搂住了陛下的腰,把脸使劲儿地埋在了陛下的肩背上。
皇帝被这突如其来的贴贴霎到了,险些没连人带马的摔下山崖去。
“黎太甜,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被过耳的风吹的晃动,身后的小徒弟却埋在他的背上不动弹:“师尊,徒儿怕晒又怕跌,只能这样的姿势啦!”
夏日衣衫薄,她贴在他背上的面庞绵软温热,鼻息也咻咻,像是小猫儿缩成一团儿。
皇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问过去,“晒么?”
背上的那颗脑袋使劲儿地点了点,随后又传出来小徒弟郁闷的声音,“师尊,这么晒的天,大狗都会让小狗在它的肚皮下面躲日头,再瞧瞧您——拿徒儿当遮阳帽,您的良心一定不会痛。”
皇帝自觉理亏,方才他原打算着将小徒弟抱上马,接着自己再上来,将她环在身前,既安全又不怕晒,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自己见了马儿,自动就上去了,这也就罢了,偏偏还说了句为朕挡晒的蠢话。
他嗯了一声,在一瞬之间勒住了马,这便下去,将她挪腾在前面,自己才翻身上去了,双手一拿缰绳,就将她环在了身前。
星落坐在陛下的身前更郁闷了,坐后面孬好还有陛下精壮的腰可以环,可坐前面自己只能抓着马鞍头,眼睛望着一路向下的山路,头也晕了眼睛也花了,实在是有点儿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