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有一把清冷的嗓音,这会儿声口里带了些微的颓丧,听在星落的耳朵里,没来由地怔忡了一下。?她垂目,视线落在陛下手里的那双绣鞋上。
藕荷色打底,鸭黄色镶边儿,一左一右两只鞋头各缝了一只黄绒绒的大猫脑袋。
大猫脑袋里大约塞了些棉花,圆滚滚的,尖尖翘翘的耳朵,丝线绣出来吊梢眼还有额间的“王字”。
鞋子的做工并不精巧,有些接口处还翘着线头,好在走线规整,尚能入眼,只是两只大猫脑袋做的就有点儿戏了:两只大猫头,不仅都是歪鼻子斜眼睛,每个脑袋上还稀稀疏疏地竖起来几根黄毛,好在精神劲儿都很足,四只眼睛瞪的像铜铃。
皇帝见她在打量虎头绣鞋,拿着绣鞋的手就微微动了一下。
“原本是想绣猫儿扑绣球,委实难倒了朕。”他为自己找补,语气似乎轻松起来,“好在朕奇思妙想,描了一个猫脑袋的形状,两片布一包,内里填些棉絮——像绒球一般缝在鞋头,走起路来踢踢踏踏,岂不可爱?”
说起这些时日的成果,皇帝的声音就略带了几分忐忑,“朕原以为自己天资奇高,无所不能,这两回做起绣活儿却发现世上也有朕不能之事。不过朕有百折不回之真心,万变不穷之妙用,总会有拨云见雾的那一日。”
陛下的话语带双关,星落哪里听不出来,她觉得自己有些冒失了:还未及问清楚陛下叫她同世仙来的意思,就劈头盖脸地先质问了一番,到底是有些不占理。
想到这儿,她扁了扁嘴,先接过了陛下手里的绣鞋,拎在手里。
“小孩儿才穿虎头鞋……”她嘀咕了两句,还是没忘记问陛下的用意,“您到底要对世仙怎么样?”
皇帝见她接了鞋,便有些欣然起来。
“不忙说这个,你先试试。”
星落的心里急的火急火燎的,哪里能静得下心来试鞋子,天皇老子做的也不行。
“不成,徒儿就是要知道您的意思。”
皇帝拗不过她,静深的一双眼眸看了看她,叹了一息,道:“你来。”
说着,便往龙案前去了。
陛下的龙案宽大,平日里只有几本常看的经典,再就是堆积如山的奏折,今日不外如此,只是其上多了一筐针线布料,正中央又摆了一纸御笔,其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簪花小楷,十分工整的样子。
皇帝慢慢儿地在龙案后坐了。
阮英最是乖觉,从一旁搬了只圈椅,侍候着星落坐下。
星落手里捧着绣鞋,搁在腿上,抬起眼睫看着陛下。
“大理寺的案宗您压着,七八日来没个音信,谁知道您要对世仙做什么?总之她没错儿,您要杀她先杀我。”
皇帝看着小徒弟,雪盖春山一般的鲜润颜色,倔强的像雪山缝里迸发出来的嫩芽,朝气蓬勃地萌发着。
“是朕的错,叫你误会了。”他拿起龙案上的御笔,递给了阮英,示意他拿给星落看,“动辄砍脑袋下油锅的,朕不是虎力大仙,不会长新脑袋的法术。”
星落纳罕地接过了陛下的御笔,匆匆看了几眼,登时就有些愣了。
其上第一段,便赞扬了青鸾教圣女裴世仙收服教众、劝降青州反叛之事迹,并敕封她为青鸾教承天护法圣女,接任下一任教主。
第二段,则是在朝中增设天下慈恩局,其下设三院一会:养幼院、养济院、孤独院、女婴童同济会,管辖各州府一千六百所养幼院、济慈局、惠民药局等,允各院各有园地分畦种蔬,并将各地养济院运行与州府官员考评挂钩。
第三段更让星落大跌眼睛,这新增设的天下慈恩局,不设主官,由大梁皇后直接管辖,目下由白雀庵尼师静真暂摄副职,官封正四品。
这三道圣意,直将星落看的心怦怦跳,恨不得立时回转身往家跑,好叫世仙同静真知道这个好消息。
她将陛下的御笔搁在膝上,有点点忐忑地抬起头,诚心诚意地向陛下致歉:“是徒儿错怪您了——可也不能怪我呀,您平日里找我,要不就是在我家后巷里遛狗,要不就是追到老君山,这么大阵势地叫天使来国公府传旨,徒儿自然是害怕了……”
她说到后来,大约也是觉得自己有些不占理,鼓了鼓腮帮,到底还是说了一句好话:“教不严,师之过,徒儿这么混账,也是怪您。”
皇帝不气反笑,定定在龙案前看了她一时,方才心里的那股子郁塞一扫而光,眼眉就含了浅浅的笑意。
“都是朕的不是。近日又是绣花又是理政,没功夫亲自去寻你,倒叫你误会了。”他起身,慢慢走到星落的身前,俯身问她,“还生朕的气么?”
星落一仰头,正对上陛下垂下来的视线,没来由地心里一慌,“不生气了。徒儿同您和好如初。”
皇帝如释重负,在她的膝边缓缓地半蹲下来,一只手轻扶着她的膝盖。
“朕从前读书,觉得久别重逢、失而复得这些词语很好,目下却觉得人世间最美好的词,该是和好如初才是。”他半蹲着,这下该轮到他仰着头看她了,“朕很喜欢你说的,和好如初。”
星落垂眸看他,不假思索,“徒儿却觉得不好。是如您发配我上老君山清修,吃尽了想家的苦头那个初,还是徒儿入宫时,您成日价奚落我、收拾我,抢我小枕头那个初?”
皇帝愕住了,良久才蹙着眉头望住她,“朕哪个都不想回。朕打算同你再造一个最初。”
星落转转眼珠子,“那可不成,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已经固定了,没有再造最初的道理。”
皇帝最怕她旧事重提,此时见她情绪缓和了,这便拍了拍她的膝盖,拿起一只鞋来。
“你抬脚,朕为你试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