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净道:“大约是叫风吹走了。”
乐蕴只好道:“我才得了一首诗,写在了上头,幸而我还记得。”她拂衣坐在树下,慢慢吟道,“云外逐仙赏,醉里看人间。落英满江水,摇情向江南。”她说罢,抬眸道:“你觉得如何?”
水净双手合十,神色沉静,只道:“尚可。”
乐蕴知道这已是得了她的赞许了,不禁开颜:“等将来我回到了江南,也在自己的宅子外种这样多的杏花,白日里,我就去卖杏花,回来了,就喝点酒,喝醉了睡在花下,一辈子也不醒。”
香风吹动着她的发,苏完远远地望着这好景如梦美人如画的风光,一时竟有些眩惑——
自广德寺出来后不久,升平二年的中秋,苏完驾幸御史台,那时正逢御史台抓了永福郡主府上主簿犯罪的案子弹劾,她不想错过这个好时机,欲趁此时打压苏祎,并培植自己的亲信,以言官喉舌为刀剑,有时要比武将的弓刀锋利得多。
永福郡主府的家臣犯罪,仗势侵夺民产,御史台欲从府上将此人要来,虽是要人,不过只是试探口风,看永福是否有意包庇罢了。但无论如何,是必得派个人去的,那这个差事弄不好便会得罪有从龙之功的郡主千岁,人人自危之下,边只能抓一个无权无势又不得不去的人。
御史台一官员道:“那就请乐御侍走这一趟吧。”
广德寺有位带发修行的女尼,法号水净,性情孤僻,但素有家资,于参禅悟道讲经说法上极负盛名,长安城中许多权贵,每逢浴佛、盂兰盆会,都要花费万贯请她做一场法事。
便是如此,乐蕴才不解,只道:“你不要这样看我,我是真的没钱了。”
坐在桂花树下的水净停止诵经,微微抬起眼帘:“你做了两年官,连这一年多出的八两银钱都没有?”她的神情淡漠,总让人误以为不是在催债,而是在普度众生,“再不将钱拿来,就不要住在这里了。”
蹲在树下看蚂蚁的乐蕴闻言,立即就皱起了一张脸,起身作揖哀求道:“好了好了,水净大师,循台里的规矩,我得明年才能升一阶,你再宽我一年,到时我付你买宅子的钱,以市价付好不好?”她眉间愁绪萦绕不去,说罢便叹息着坐在她的对面,“不过眼下我能不能升都说不定了,御史台弹劾永福郡主府上一名主簿,要请人去问话。”
“永福郡主?”水净闻言,微微一怔,又道,“那又与你何干?”
“自然是要我登门去要人。”乐蕴抱着脸颊轻轻一叹,“这群仗着资历家世欺负人的家伙,若我来日飞黄腾达了,必得一人画一只王八,叫他们带回去贴门上,不贴就扣了他们的奉银。”顿了顿,又道,“这样是不是太坏了,不好与银子过不去……”
水净皱了皱眉,道:“既是郡主府家臣犯罪,她自没有包庇之理,你例行公事,又有何叹?”
“她没有包庇之理,难道就不会行包庇之事?”乐蕴叹息,“说到底她的家臣仗势欺人,仗的不就是她郡主千岁的势?可御史台难道还能坐视不管?自然要公事公办。要是什么肥差美差,自然也不会落到我这个无权无势的人身上了。”
水净沉默片刻,柔声道:“永福郡主想也不会为难你。”
乐蕴却不信:“我听人说,她是杀了父亲哥哥追随女皇而上位的,这样的人,并不想也知道是什么样子……”她哀叹不已,“我去了,要了人人就会得罪她,要不来人办不好差事,升迁便成了梦……要不我还是辞了官回江南吧。”
水净道:“你且去一去,好便好,不好……我再宽你一年就是。”
乐蕴眼中一亮,立即道:“当真?”
水净张口欲言,却听她又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就承大师好意了!”说着便又做了几个揖,水净只得承了这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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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罗浮山中春昼长
升平二年的中秋,月满天心的好时节。
那时的永福郡主苏完,或是可以说得上与皇位仅一步之遥,却失之交臂。有人唏嘘,有人扼腕,有人庆幸,有人讥诮,但她却皆不在意,似乎那些声音,好的与坏的,眼前或是身后的,都不如觥中的酒值得她回味。
她似乎太完满,也太聪明,因为深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便更加的难耐寂寞,那寂寞如同月光照不到的一块深苔,正在暗处无限地滋长。
有人在这一日向她进献了几盆墨兰,墨兰又称报岁兰,于大寒之日开放,象征一岁之去,一岁之来,日月相更,冬春代序。然而,她并不清楚花匠究竟用何法,令其于此时开放,或许只是为了逢迎她的喜爱,强迫寒花低首愉人,苏祎觉得,其实她也像极了这盆墨兰,疲惫而空灵,餍足的心底,是无限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