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潘振玉还是太天真,他要加收世家土地税,世家就要想办法制止他。先帝或许想保他,却也要考虑到轻重缓慢。
茂广林提醒过潘振玉,但他那时太年轻,自以为一腔热血就能化解大梁百年冻结的局势。
梁长宁说:“他生在寒门,权势禁锢了他的目光,他看不到水面下的汹涌,这不是他的错。”
但先帝能看到,先帝不杀潘振玉,还要将此论传送六部。他虽没应允潘振玉,却已经叫世家看到了他的态度。
加征世家田地税只是眼前计,那长远计呢?
没有地就没有钱,更何况地里还有各家豢养的私兵,潜藏的盐铁脉,这些握在手里的东西都将如流沙消逝。
所以文沉一派才要篡位。他们怕寒门一派多出潘振玉,更怕这是上意所指。
所幸先皇已经年老,他们可以选一个乖巧的皇子上位。先帝多子,昭荣公主女流一类暂且不动,太子受帝师教养,不会为了世家利益背离百姓,二皇子身份尊贵,六皇子梁长宁更是不受控制。他们选来选去,大概只有梁长风最好拿捏。
闵疏半晌问:“王爷把潘振玉捡回去,是认可他的策论?”
“此法不可行。”梁长宁摇头,在黑暗里说:“一年半载推行不了此策,他对塞北有用。我给了他一兜子兵书,他竟然也能一步一步学会行兵布阵。我拿了三千人给他练手,半年后竟然一员未损。”
“王爷说,潘振玉在塞北抓到了危移?”闵疏静默片刻,说:“危家的商路并不四通八达,只有那么一条,但贯穿了暨南到塞北,他们运过货物,却不是兵器或铜铁,还用了厚油布遮挡包裹。”
梁长宁思索了一晚上也没想出是什么来,只得道:“我叫人再探,但危浪平行事谨慎,我怕也没什么结果。”
闵疏不语,把脸贴在梁长宁的胸膛上。他呼吸平和,像是睡着了。
梁长宁以为他困了,把被子往他肩上提了提,也打算睡了。
他揽着闵疏,片刻后睡意浮上来,呼吸放缓。
闵疏却突然掀开眼帘,开口斩钉截铁道:“是盐!”
梁长宁一激灵,睁开了眼。
“是盐。”闵疏毫无睡意,说:“律法允许贩卖的货物中利润最大的是丝绸,所以西南一带才大面积种桑。可丝绸布匹不怕雨淋,即便淋湿了,扔掉上面一层就够了。油布重,若是每辆马车都盖油布,运的丝绸就少了,与其盖油布不如损耗丝绸,丝绸可比油布利润高,这实在是划不来。”
“或许是瓷器或白银呢?”梁长宁问。
闵疏摇头,说:“齐云山一带难走,而塞北到蓟州有那么大一条河,他们为什么不走水路?”
“如今盐矿都在六部手里握着,要贩卖私盐就只能从塞北盐碱地和南边儿的矿井里取盐,可这盐有毒吃不得,他不是往大梁运,是把这盐卖到外头去。”
真损。
梁长宁明了,“若是运盐,最怕遇雨,所以才盖油布?只是这都是猜测,还得探一探。”
闵疏有法子,他对梁长宁说:“他们不会带备用油布,多半是在半路的集市上买了新的换。王爷想办法卖给他们一批用蜡浸的布,他们必定看不出来问题。”
白蜡不如油布软,叠放储存还好说,一旦展开了后受冷,必然会变硬龟裂,雨水会顺着裂缝浸透下去,而他们运盐多半是用麻袋装,盐遇水就融。梁长宁的人只需看车辙轻重变化就能判定货物。
梁长宁看着他,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还想说什么,闵疏却轻轻打了个哈欠,把头靠在他怀里,缓缓睡去了。
危浪平要回京述职,那危移也快要跟着回来了。
危家这一辈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危浪平年少老成,很难融进京城纨绔的圈子里,他自己也不想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京中世家子弟他看不上,却也不能弃置不理,危浪平要回京稳固家门,就不能做孤臣。只有危移还算有两分少年的天真意气,能在京中打成一片,结交利友之余打探消息。
宫中的年宴要到了,除了四大家和皇族亲贵,三品以上官员也可携亲进宫。
梁长宁和闵疏准备出府前孔宗来了一趟,说是接了周鸿音的信,要他去暨南随军,来给梁长宁报备。
梁长宁应了,又说:“来都来了,顺便给闵疏看个脉。”
闵疏啊了一声,犹豫道:“我无病无灾的,看脉做什么?孔大夫是军医,我又没有外伤……”
梁长宁睨他一眼,说:“手伸出来。”
闵疏迟疑片刻,翻手搁在了案几上。
孔宗把手搭在他的腕上,凝神片刻收回了手指,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梁长宁说:“没什么大碍。”
那就是有什么大碍了。
梁长宁心知肚明,不着痕迹道:“病去如抽丝,别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梁长宁挥退旁人,自己走出了内室。
按规矩,他是要和文画扇一起进宫的。他们坐同一辆马车,看着一副夫妻和睦的样子。
文画扇温和贤淑,已经立在王府门前等他了。
他们二人入宫只能各带一名随从,宫中不能佩刀,他带刀侍卫的名头废了,此番顶替的是张俭的位置。
闵疏坐在后面的马车里,隔着单薄的车帘望出去。
外头又下雪了。
他轻叹一口气,心里不太得劲。
天气冷得很,雪下得越大,灾况越严重,暨南反民收归得越顺利。他其实应该高兴。
暨南最好要反,暨南也必须要反。梁长宁想上位,他就要用暨南做鞘来遮住他的带着杀意的刀。暨南民变是政权更替最好的理由,失去这个理由,梁长宁就是乱臣贼子。
更何况沧州两城的存粮和军备已经倾巢而出,往远看还有暨南布政使陈聪和周鸿音坐镇,雪灾再重,也不会伤及民生要害。
长痛不如短痛,这是最稳妥的法子。